我素来认为,古典小说最难懂的部分是名物。当年读 《红楼梦》第五回,被秦可卿卧房里的各种器具“亮瞎了眼”——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秦观的对联、武则天的宝镜、赵飞燕的金盘,以及盘内 “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真可谓:满眼锦绣(很好看)却不知所云(看不懂)。阅读古典小说的过程中,类似的情形比比皆是,如果不借助注释和专家解析,普通读者很难搞清楚作者究竟想表达什么。这就使 “名物学”变得十分必要。
所谓名物学,我的理解,是指辨识古代器物,包括礼器、书画、金石、服饰、建筑、动植物、日常用具等。看似繁琐且形而下,却有着重要意义。王国维曾言“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其实器物也如此。商周青铜器、秦砖汉瓦、唐宋瓷器、明清家具,皆各有特色。而隐藏在器物背后的,是其所处时代的技艺、审美和生活方式。
就是说,名物不仅仅是“物”,更是一种文化凝聚,它是先人留给我们解密古典世界的锁钥。而打开这把锁钥的钥匙,就是名物学。例如,我们不可能穿越到北宋汴梁,流连于繁闹市肆,却可以通过《清明上河图》描绘的名物,一睹东京梦华。
在当代学者中,以名物学见长者首推扬之水。十多年前,她以一本《诗经名物新证》,刷新了我们对这部古老诗集的认知。这以后,扬之水的名物学之路越走越远,新意迭出。近期,她又推出《物色——金瓶梅读“物”记》,详考《金瓶梅》中的名物。
作为晚明文学代表作,《金瓶梅》读者很多,但专注于名物的,罕见。尤其对普通读者来说,看小说,看的是故事情节,至于名物,基本是一晃而过。这就很容易错过埋在字里行间的各类机关。而这些机关,恰恰体现了作者的匠心所在。
以西门庆的书房为例。西门庆也有书房?要不是扬之水提到,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想必当初读的时候,根本就漫不经心。其实,《金瓶梅》第三十四回写到了西门庆的书房,而且从位置、格局写到陈设,可谓巨细靡遗。你可能心生疑惑:写那么详细干嘛?这当然是有深意的。
按照《金瓶梅》作者的设定,西门庆是破落户出身,靠巴结官府开生药铺发了大财。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典型的暴发户。暴发户要附庸风雅,所以在家中也设有书房。那西门庆的书房是什么样子的呢?作者写到,里面摆着折叠靠椅、彩漆凉床、木香棚等,表面上色彩纷呈,但绳之以文人标准,则只落得个“俗”字。与西门庆差不多同时代的文震亨就在《长物志》里说,文人的书房应当清雅,弄一盆“开得甚是烂熳”的瑞香花放着,岂非喧宾夺主?就连西门庆书房里最文雅的装饰物——四轴山水,以当时文人的眼光,也属于俗物。屠隆《考槃馀事》说,文人书房挂“单条”最合适,挂对轴已经有损雅致,挂四轴,就是俗不可耐了。
屠隆为万历五年进士,曾任礼部主事,写过戏剧,还校订了《西厢记》。文震亨为文征明曾孙,晚明书画家、园林大师。扬之水举出这两位士大夫的意见,来反观西门庆书房,意思很清楚:西门大官人的审美段位,实在是低俗,而他的书房“雕绘文饰,以悦俗眼”。而这,是小说作者有意为之。透过对书房的细写,他不动声色地点出了西门庆的性格、社会地位及行为逻辑。
这也让我们认识到,《金瓶梅》作者兰陵笑笑生,拥有极高的文化艺术修养。他的审美水平,至少跟晚明文人是处于同一个层面的。他本人很可能就是个文人。否则,他怎么可能将西门庆书房的陈设,写得恰好跟文人的品位相反?这必须是非常熟悉才能做得到。
有趣的是,有研究者考证,屠隆即为兰陵笑笑生。若果真如此,西门庆书房的原型就有迹可循了。屠隆《考槃馀事》记录“文房清玩之事”,那么把它反过来写一遍,不就是西门庆书房吗?
《金瓶梅》里,西门庆的书房总共出现过没几次,并不显眼。扬之水偏从小处入手,用一间小小的书房,揭示出大问题。这就是名物学的魅力。而《金瓶梅》的名物,远不限于书房,《物色》一书就详细考辨了各色名物,如网巾、梳背儿、银执壶、描金床、金玲珑簪儿等。这些貌似互不关联、琐碎平淡的器物,对于“铺设线索、结构故事”,竟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可以说,扬之水对名物的钻研,拓宽了《金瓶梅》甚至中国古典小说研究的视野。诚如她在后记中所言:“《金瓶梅》开启了从来没有过的对日常生活以及生活中诸般微细之物的描写。”这也影响了后来的《红楼梦》,曹雪芹对于家具、服饰、草木等名物的描摹,明显脱胎自《金瓶梅》。
另一方面,明清时代离当代已经很遥远,仅仅了解《水浒传》《金瓶梅》《红楼梦》的故事情节,并不足以引领我们“重回古典”。这时候就需要名物学,将“日常生活以及生活中诸般微细之物”加以辨识和呈现,摆到读者眼前。通过这一器一物,我们才有机会进入古典世界的内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