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和着金边云,平厢上堆满了金黄的玉米棒子。鸟雀叽喳一天,现下终于安静,各自飞回各自的巢穴,仅留下一两只不舍白昼余温立在枝桠上,惬意的享受最后的一点日光浴。过道里两位老人在这悠然的傍晚坐在小木凳上。
老头子左手按着砂石,右手握紧镰刀,耐心的一下一下打磨,老婆子则手里握着一把有些泛白烂了边角的蒲扇不疾不徐的扇着。“老头子。”安静中老婆子开口叫了一声,随之闭了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哎?”老头已经把左侧的刀刃磨薄了,他拿起来用手摸了摸,然后盯着自家老婆子,见她还不言语,催道:“到底么事?”
“俺就想说,这时候……也是好的时候,你瞧老李家的柿子树结的柿子,嘟噜着跟大姑娘的脸盘一样饱满。还有老大家门前头的白果,长得也不孬,黄晕晕的,看来也是熟了。那个白果说是很贵咧,好东西……嗳,还没吃一回呢。”
“原是想吃白果哩。”老头子低下头又开始忙活,嘴里念着,“老大不给,咱也没法子,总不能去偷,这咋行嘞,叫旁人知道,不笑掉牙。老子要吃儿的白果得用偷!”他眉头蹙得极深。
老婆子不说话,老头子瞥了一眼,心有点软,语气也不禁软了。“那东西也不好吃,苦了吧唧的,就跟苦瓜一味道,不吃也罢不吃也罢。”他说。
“苦么儿,你吃回咧?!你净是吃不着就说葡萄酸。”老婆子先是撇了撇嘴,然后讲出前两句,嘀咕道最后一句,“骗俺呢,你又没吃过一回。”
老头子不言语了,安静中磨镰刀的声音越发清晰。光线愈暗,夕阳吝啬到仅留下光亮的额头。
似许久后,镰刀磨完了,老头子瞅着昏昏的天,缓慢的站起来,佝偻的背使他的身躯成了一个C。他真的不再是当年那个英俊挺拔似乎是有着无尽生机与气力的男人了,不再是能轻而易举的举起儿子让他跨坐在自己肩头的那个男人了,不再是能干别人两倍的体力活赚钱养家给儿子娶媳妇儿的那个男人了。此时的他,不过是一个贫穷窘迫又衰老体弱的老头子。
“哎……”他长叹一口气,“俺拿俩去,你在门口看着点,有人来就装着咳嗽一声。”老头子说这话时嘴唇有些发白,可能是需要喝水。
老婆子颤巍巍立起来,小步挪到大门口,盯着老头子尽量快速的趋向白果树前,途中一个踉跄,险些摔着,引来老婆子惊呼。“你大惊小怪做啥?!”老头子轻声嗔怪道,昏暗中他没看见老婆子眼角的湿润。
老头子立在白果面前,手摸索着触到一个光滑饱满的白果。摸上去就像是硬邦邦的李子,圆圆的结结实实。虽然昏暗里他看不清近在咫尺的这“好东西”,可他想着白天它在阳光下,密密匝匝的小扇子树叶簇拥着,一对的就像樱桃,可又没那么大且浅黄均匀的樱桃,想来比樱桃还金贵,那是比樱桃还好吃呢。 (日志文章 )
他轻手轻脚摘了一个。
老大从外边嫁接来的白果,听那个教小学有点知识的老大媳妇讲它还叫银杏,嫁接完了第四年就长了第一批,因稀稀拉拉没几个,老大一家不舍得。再一年,长得茂了些,没提要跟俩老人吃,倒是悄没儿声一下全摘光了,问时,老大媳妇开口:“俺爹呀,你石蛋子宝贝孙子还没捞着吃呢。再说今年就这几个,等来年吧,它再长多些。”俩老人不迭点头应着是是好好。自此谁都没提这白果的事。
夕阳疲倦,全沉下去。枝桠上悠哉的鸟雀已然飞回巢穴。周遭世界似是全睡了,寂静的同死去一般,不时传来的狗吠猫叫却让人有些还活着的安慰与安全感。
猛然,铁红的大门吱呀一声敞开,什么安全感也没了,俩老人都浑身一震,蓦地拧头,瞧见门前一根木叉般立着的,右手还掐腰的老大媳妇,脸色刷一下惨白。
“爹哟!”这响亮刺耳的一声割破了空气,格外突兀的钻进俩老人耳朵里,老头子一哆嗦,老婆子一颤栗。“我,我……”老头子不知所措,就单单捏紧了手里一个白果,嘴皮子似乎不是自己的。老大媳妇在昏暗中剜了个白眼,话说的似是有道有理:“要是想吃白果了和俺娃儿爹说一声,您是他爹,要不是这才头两年结果子,太少,熬粥都熬不过两碗,给你那恁能吃的宝贝孙子也不够,呀他正长个的时候呢,想您也能体谅,不然啊,就给您和俺娘全端去都不打紧。怎的要来偷,好像俺家有还死活不给你似的。这叫村里人知道,不得笑话死俺家嘞!“声音薄薄尖尖,却也高高的,如同稠化剂将空气变凝重。理儿又是她的。
终是松了那手,老头子鼓了气:“俺没想摘,他们笑话不着你们。”调往下走,声音黯然。老婆子看不下去,从木门前沿着台阶侧着身一颠一颠摸索下来。这时,铁门后闻声也走出一个人,挺着个将军肚,身形魁梧,不正是老大!
老婆子眼一亮,小步趋向她的大儿子,急急的讲:“你爹是无聊出来散散步的,肯定没想偷吃白果,儿啊。”老大没讲话,立在一旁的老大媳妇笑了:“娘,这大晚上不睡觉出来散步,俺爹不怕磕着碰着,还以为是年轻时候呢。要不是俺出来倒这满了的垃圾,真不知道俺爹喜欢大晚上散步。”
老婆子嘴角往两边拉,嘴往下移瘪成一条线,不晓得再该说啥。
“想吃跟俺们讲,又不是不给,用得着偷吗?传出去多惹人笑话!”老大不悦的说完,然后叫媳妇把果都摘了,给了老人七个。
似乎是有什么东西随着太阳一起全坠下去,坠到地平线下面,却是再升不起来了。
“不要,俺不稀罕吃你的白果!老婆子,走走,别拿了,回家去!”老头子真怒了,上前一下子拂掉老婆子手里捧着的白果就走了。七个白果稀里哗啦都散落在地上。
老婆子紧抿着嘴跟着老头子回了家,一到家,蹲到炕上,再没抿住,嘴一张,露出残缺的牙,从胸腔里发出呜呜声,泪水潸然。老头子则卷了根草烟,气呼呼的蹲在地上使劲闷抽,头深深低着,有液体打在水泥地上,他骂:“个白眼狼!”
月有气无力的爬上夜空,呈着凄凉惨淡的白,原本黄昏残留的那一点温度也没了,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