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去英国之前,我对那里并没有太大的期待与憧憬。我总觉得去发达国家旅行会比较无趣,那里的生活节奏很快,人们生活压力巨大,再加上英国人素来给我一种严谨古板的印象,所以,我基本上抱着看一看大本钟和福尔摩斯居所的最低期望。
到了英国后,我特意找了一个郊区的房子住下,一来希望远离市中心,二来也是想让自己玩得更自在些。
我的房东潘妮是一个50多岁的女人,她和自己的3个孩子生活在一起。和我遇到过的许多民宿主人一样,潘妮也是一个风格独特的艺术家,她平时都忙着摄影、拍电影、绘画,有时候也会突发奇想做一些艺术装饰。
潘妮的房子是她自己设计装饰的,淡绿色的墙纸,上面挂满了画作,有些地方也会挂一把提琴或一盏壁灯。房间里放着颜色各异的木质家具——电视柜、衣帽架等。最让人惊艳的是房子里无处不在的小门,每一扇门上都刻着时间的痕迹。远看时,我以为是仿古做旧的效果,但用双手抚摸它们的表面,就能感觉到木块浑然天成的肌理与包浆。
有一次,我们坐在沙发上喝茶,身边有一个形状怪异的单门柜,上面的门非常独特。潘妮告诉我,这是她旅行时,在摩洛哥一个小村落中发现的羊圈上的门。当时,她立刻摘下手表和项链,要求以物换门。就这样,她拆下那扇小门,一路扛回了英国。回来后,她找来木材,加工打磨,于是有了现在这个单门柜。她的衣帽架,是她在马达加斯加旅行时从路边捡来的树枝。为了防蛀,她将它漆成了米白色。每次看到这个衣帽架,我都觉得它像是一个年迈且周到的侍者,欢迎着每一位客人,帮他们脱下外衣,并摆放妥当。
2
一天,我从厨房翻出一张老照片,黑白的,上面是一个40岁左右的中年女人,手里拎着一条跟她身高差不多的鱼。照片画面非常吸引人,于是我问潘妮:“这是电影里的剧照,还是杂志的插页?”
她听到后微微一笑,说:“照片中的人是我的母亲。”
我先是一惊,然后又立刻追问:“这条鱼是真的吗?”
她笑着说:“当然,我母亲是一个让我敬佩的女人。我下午要去郊外看望她,大概3个小时车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去。”
“没问题!”我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妈妈。
路上,潘妮同我聊起了她的妈妈。
潘妮很小的时候,她的爸爸就去世了。她爸爸是一个警察,在调查一起案件时不幸身亡。在那之前,潘妮一家六口人过着十分幸福安逸的生活。潘妮的爸爸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他养了一只猫头鹰,还经常带着这只猫头鹰去河边钓鱼。这一切都随着他的去世而消失无踪了。潘妮的妈妈根本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她常说,她此生最大的天赋就是让潘妮的爸爸爱上自己。对她而言,丈夫的过世就如整个世界崩塌一般。
每当想念丈夫的时候,潘妮的妈妈都会去丈夫生前常常钓鱼的那条河边走一走,偶尔也会带上丈夫留下的渔具去那里钓鱼。其实她根本不会钓鱼,只是做着与丈夫相同的事,幻想着这一刻他们彼此的联系并未被切断。
那天,刚好是丈夫去世一周年的日子,潘妮的妈妈又在河边钓鱼。她一边想着丈夫,一边流泪。
一些路过的钓客在一旁取笑她:“看那个女人钓鱼的样子,多么蠢笨。。。。。。”他们认为,在这个季节、这片水域是绝对不可能钓到鱼的。
潘妮的妈妈并没有理会,她一心想着她的丈夫,心中凄然,眼眶湿润。然而就在这时,她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拽她的钓钩,她大叫:“快来帮帮我!”
一旁看热闹的人,帮她拽起了那条鱼。
那条鱼足有1.5米长,是小镇上的人迄今为止钓到的最大的一条鱼。所有人都非常惊讶,他们无法想象一个毫无经验和技巧的家庭主妇竟然能钓上这样大的鱼。这件事在当地引起了轰动,最终还上了报纸,于是就有了那张照片。而潘妮的妈妈,也因为这条鱼,开启了她近50年的钓鱼生涯。
“什么?50年,你妈妈现在还在钓鱼吗?”我惊讶地问。
“是的,她今年已经92岁了。上周她刚从非洲回来,因为钓的鱼太大,她用力时断了一根肋骨,休息了两个星期,现在已经好多了,不过她订好了去荷兰的机票,马上要去那里钓鱼了。”潘妮说。
我想象着在新闻中才会出现的92岁老人的样子,她身背渔具,意气风发,像一个女战士,而她的过往犹如一首动人的抒情诗。
3
在郊外的一处民宅,我终于见到了这位“女超人”。她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个90多岁的老人。
她向我展示房间里的一张钓鱼地图,是手绘的,并不特别精细。地图上画着许多小红点,表明这些地方是她去过并钓到过鱼的。在蒙古,她一住就是好几个月;在俄罗斯,当地的一个军官开着军用直升机,带她去了一处未被开发的内陆河;在印度,她听说当地的鱼非常喜欢猴子屎的味道,于是特地去山里收集了很多猴子屎作鱼饵。她每年都会写一本钓鱼日记,收纳箱里已经有了好几十本。她打算从荷兰回来后休息一阵,将这些日记整理出来,写一本传记。她说这本传记不求出版,只希望能忠实地记录自己这一生。
她说,她在45岁那一年获得了重生,自此,钓鱼成了她最大的天赋。她钓到过许多体形巨大、外观奇特的鱼。偶尔,她也会跟这些鱼合影,但绝大多数情况下,她会亲吻那条鱼,然后放它走。
我突然觉得,在冥冥之中,她的丈夫通过这种方式一次次地与她重逢,跟她亲吻,同她道别,让她在后半生懂得了“放下”——放下她钓到的鱼,放下他已离开的事实。
离别时,潘妮的妈妈问我:“你知道人死后会去哪里?”
“我不知道。”我说。
她拥抱了我一下,对我说:“我觉得,人死了之后,会住到爱他的人的心里。”
4
回程的路上,潘妮欢快地吹着口哨。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洒在她那一头凌乱的发辫上,她转过头,笑着对我说:“其实潘妮是我的昵称,以后你可以叫我的本名——潘多拉。” (夕梦若林摘自湖南人民出版社《路上有微光》一书,本刊有删节,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