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小说集《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钝感与

池莉这本小说集中最早的一篇《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发表于1991年,最晚一篇《她的城》发表于2011年,中间横跨了20年,如今读来却毫无隔阂之感。我以为池莉几十年如一日对琐屑的生存状态的迷恋乃是源于一种强烈的社会意识,一如巴塔耶在谈及他持续不断写作的理由,正是因为对功利性的世俗世界保持着不倦的批判。这种知识分子独立的人文立场,使得池莉的写作始终保持着与时代、社会进行对话的热情,正如别林斯基所言:“当我们的街道失火时,我们必须向着而不是背着火跑,这样才能和别人一道找出灭火的方法。”我以为池莉是一个“向着火光奔跑”的作家,在直面现实与裸露灵魂的同时,对个体复杂的生命形态予以客观展现,映照出生存的本相以及对个体生命的深切关爱。

阅读池莉的小说,犹如在观看一部慢放的电影,镜头一帧帧过去,那种温厚而丰沛的生活气息,使你几乎感觉不到小说的虚构性,而陷入生活本身之中。《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这篇小说没有曲折的故事情节,只是跟随叙述者的脚步,不断上楼下楼,进出房间,以一种冷静的类似广角镜头的方式,将小说的场景、人物的烦恼,以及内心的微妙变化一一呈现。作家犹如一个旁观者,默默注视着一群人在不远处 “活着”,惟妙惟肖而又细致入微地描绘武汉人独特的思维方式和烟火气息十足的生存状态,力图呈现当下此时的真实。也即是说,小说中有一个潜在的、最核心的叙述者是我们赖以生存却习焉不察的日常生活,它以充满物质性的琐事进入小说的叙事空间。但这并不意味着,小说仅是为了袒露而有意将生活如标本般进行陈列。在这篇充满市井气息的小说中,池莉一方面以举重若轻的简洁笔法触摸生活的肌理与纹路,炎热的夏季,善良、幽默的猫子,与街坊四邻随意的聊天,骄躁任性却直率坦诚的女友燕华,两人平淡的爱情就在家长的叮嘱和邻居的笑闹中,顺利往前发展。另一方面,小说从“体温表爆裂”这一所谓的奇闻轶事开始,并让这一细节在小说中反复出现,探讨的其实是琐屑的日常之下普通人的生存意义。酷暑之下,街坊们反复听着猫子讲体温表爆裂的事情,把这件事情视为他们充满钝感的、乏味生活中偶然抓住的调味品,寻求一种简单而又细小的生活乐趣。这些所谓的乐趣亦如生活般琐碎,而作为普通人,正是在这些寻常乐趣中,貌似有滋有味地活下去。

从这篇小说中,我们看到一种潜藏于生活之下的个人精神特质,即便是最普通的人,他们亦有个体生命的双重结构,在饱受世俗困扰的生存境况之下,他们的精神或表现为萎靡麻木的钝感,或表现为孤独抗争的痛感。以往谈及新写实小说,论者往往围绕其对生存状态的揭示与呈现,但我在池莉的小说中看到了一种无比真实的钝感与痛感交织的 “个人情怀”。虽然市井小民日常生活的喜怒哀乐不过与柴米油盐联系在一起,但是在池莉的小说中,平头百姓对新的社会价值的接纳和对新的精神世界的呼唤,互为补充,形成一种奏鸣曲。他们在满足于基本稳定的生存状态的同时,又渴望走出精神的低谷。《你以为你是谁》中的陆武桥,《汉口永远浪漫》中的徐华,《生活秀》中的来双扬,《她的城》中的蜜姐,即便这些人生看似较为成功的男女身上,依然隐藏着一种沮丧、烦恼的情绪,他们渴望摆脱这种城市角落里普遍的精神迷失感。在此,池莉试图建立一种既在乎普通人衣食住行、生活情趣等实际利益,又肯定世俗价值的底层人文精神,这种精神正是对人情世故的朴素认知与对受到商品经济大潮冲击的传统价值的固执坚守。陆武桥、徐华、来双扬、蜜姐等底层人群,依然心怀对并未完全失落的精神生活的向往。《你以为你是谁》中,当陆武桥看见自己不争气的兄弟陆建设行骗时,他挺身而出,不仅揭露他骗人的底细,逼迫他还钱,而且要将其扭送派出所。当这种大义灭亲的姿态遭遇陆建设的枪口时,他竟毫无畏惧地一步步走过去。池莉其实无意于塑造一个平民英雄,而是将陆武桥置于对亲人的保护这一朴素生存意识的状态之下,更具平民色彩与人性光辉。

在池莉的小说中,我们看到作家摆脱了伪造的理想主义,而直面当下的自觉,特别是在探索当代人的生存与精神的双重困境时,显得更为直接、专注,也更为冷静、深入,体现出一种“入俗”但不“媚俗”的小说特质。在这本书中,池莉汇总了以往对繁琐而压抑生活的思考,对新写实小说试图表现的人生况味、爱情婚姻、女性意识等主题进行全面呈现。她将颇具“码头文化”色彩的生活哲学与反思、批判巧妙地投射于小说人物身上,成为一种镜像。许是作为一名女作家的缘故,这种思考尤其表现为对女性的尴尬生存处境的观照上。比如《生活秀》中的来双扬,15岁丧母之后,一直扮演着成熟的具有顽强力量的母亲角色。弟妹年幼时,养育他们长大,成年后仍煞费苦心为他们乃至后代提供生活保障。然而颇为尴尬的是,她那富于牺牲精神的母性并没有得到被养育者的认可和尊敬,反而遭到了排斥和打击。《你以为你是谁》中的宜欣,她一方面明白物质的重要而选择与外国人结婚;另一方面在精神层面上,又向往自由自在的平民生活。她最终离开陆武桥乃是因为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中,看清了生活的无奈。她与陆武桥的爱情就像她在庸常的生活中对其理想进行的一次试验,幸福与诗意仅是短暂的一天,因为她清楚地知道无法在庸碌的世界里长期保持这种理想与想象,这是对人的自由意志与存在境遇的无奈揭示。《她的城》中描写了三个不同时代、不同身份、不同性格的汉口女人,她们承受着不同的情感创伤。在这些女性身上,我们看到了爱情纯粹世俗化的真相,也看到作家内心深处的一腔悲悯之情。池莉小说从女性视角切入时代,将人物内心的困扰与切肤之痛凝结成痂并加以放大,使得生活的钝感与痛感具有了某种普遍性的意义。

罗兰·巴特曾经有言:“从古代到先锋派的探索,文学都努力再现某种事物。再现什么?再现真实。”从《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到《她的城》,我们看到了一种时刻保持警觉状态的再现深度,看到了生活本身的钝感,以及被生活内部的种种对立撕裂的痛感。同时,也触摸到了这种生活对立之下的平静与从容,正如在《她的城》中,女性对于男性的态度越来越心平气和,既不仇视也不漠视,而是与男性同样走在这条生活之路上。这是池莉作品留给我们的“活着就好的”启示,一种历尽沧桑而散发出的精神上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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