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段时期,长篇小说的书写越来越追求思想的深刻性与内容的丰富性,无论是对历史的隐喻、对现实的关注还是对人性的开掘以及对人类隐秘精神世界的探索,作家们都进行了有益的尝试。刘亮程的新作《捎话》也是如此。小说是极为晦涩难懂的作品,也是一部寓意深刻的作品,可谓超现实书写的典型之作。作者通篇采用非自然叙述的手法,但是其中蕴含的东西仍是现实中最为需要的。《捎话》书写的是黑勒与毗沙几十年的战争,写了战争中的捎话人库、库的坐骑谢、战争中阵亡的将军妥与觉,还写到被战争卷进去的无数个无名的普通人,在书写战争的同时,涉及了很多其他的东西。
作为翻译家和捎话人的库在双方交战过程中极为重要,小说也从他的视角展开讲述了关于战争、信仰、杀戮、情感、人畜关系的故事。全书最大的主角可以说是“战争”,关于战争的正义与非正义,作品借妥与觉两位战死的战士的对话说出来,很明显,各自的立场不同,并不存在泾渭分明的对与错。具有解构意味的是,到最后没人知道战争为何要打了,小说将荒诞的历史用这样的曲笔书写出来,引人深思。
小说中关于荒诞的地方还有很多,比如黑勒与毗沙之间战争的导火线是 “毗沙西昆寺的高墙挡住了黑勒的太阳”的谣传,更为本质的原因则是信仰的不同,战事因信仰而起,个体的改宗成为一件大事。毗沙国信仰昆,黑勒国信仰天,但有意思的是,多年前黑勒国也是信仰昆的,而且当信仰昆的人改信仰天的时候,也是同样的决绝,关于信仰的书写就有一种深深的历史意味。
《捎话》具有一定的历史背景,写作的时候作者也参考了内容跟《捎话》故事背景相近的书籍。不过,虽然有一定的历史背景,但小说是纯虚构的作品,故事情节可以用荒诞来形容,无论是战争的残酷场面还是人畜之间扭曲的关系等,都是如此。比如小说写到驴的世界中驴能看见鬼魂,人的世界中人死后自己浑然不觉、战争中人首异处却能展开对话等,这些情节让《捎话》成为一部巨大的寓言。
寓言书写从新时期的寻根文学、先锋文学一路而来,到现在流行的非自然叙述,这一方面与中国作家引进的拉美文学资源有关,也与中国的传统本身密切相连。《捎话》情节奇谲荒诞,整个故事充满了非自然叙事与反现实书写,作者创建了一个关于动物与人类的寓言式社会。异化书写在文学中较为常见,卡夫卡将人变为甲壳虫开启了经典模式,被多次效仿,在《捎话》中库曾经骑着驴将满脑的昆经捎给其他人,在库的师傅去世的时候,口中吐出的是“昂叽昂叽”,这是驴的叫声,捎话人吐驴声,将人和驴融为一体了。到最后,库也发出了驴叫,谢的灵魂附着在库的身上,这种人与动物界限的模糊具有很深的隐喻性,继续书写着人性的异化主题,只不过,作者更进一步,他还写到了动物的异化,将动物异化为人。
寓言书写虽然有反现实的一面,但仍是立足于现实的书写,是艺术创造的另一种现实。无论多么天马行空的表达,立足的还是人在现实中遭遇的各种问题。回到《捎话》,最应该深思的应是,在现代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这样一部作品有何现实意义呢?这既是一部寓言,更是一部喻世明言,处处与现实挂钩。无论是关于欲望的描写,还是关于历史的叙述,都指向现实,以此提醒我们对历史的态度,对苦难的遗忘,对欲望的放纵。
寓言书写还有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叙述视角的选择比较特别。亡灵视角、动物视角等经常出现在当代长篇小说之中。正是这样独特的视角选择,让作家有更大的想象空间,也让文本呈现出更多的艺术性和思想深度。
《捎话》的叙述视角也较为复杂,有第三人称的全知视角,也有第一人称视角,小说有大量篇幅是关于妥和觉的长对话,这是从他们的限知视角对战事的观点,全知与限知的混合让小说的情感导向变得飘忽,读者接受起来会有一定难度,但也从另一个方面反映出小说的丰富性与审美的趣味性。动物视角的出现将视角进一步丰富,《捎话》写了人的世界和驴的世界双重世界,从驴的视角大量观照人类,甚至还写到人与驴的情爱关系。在驴的视角中,杀戮是永无止息的,战争绵延不绝,而驴则一次次被卷进战争。全书有叙述者的“我”、五岁的“我”以及老去的“我”,三重视角提升了小说整体的艺术性。
《捎话》中不断提及捎话人只捎话,不捎字,拒绝认识、熟悉语言中的哪怕一个字,在捎话人看来,话一旦变成文字就死掉了。这种关于语言与文字的隔阂是一个很大的哲学问题。刘亮程自己也说,小说家就是捎话人,自己的创作与小说的内容融为一体。小说还有对时间和历史是否线性发展的追问,小说结尾处库的重新出生就是历史的循回往复,故事的结束也是开始,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在当代文坛,这样内涵丰富的作品着实难得一见。这类写作延长了读者与作品之间的距离,提升了欣赏的难度,也提供了更多的阐释空间,这也是文学这一门艺术应当追求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