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壬,原名黄红艳,湖北人,现居东莞。2004年开始写作,出版散文集《下落不明的生活》《匿名者》《奔跑者》三部。曾获2008年度“茅台杯”人民文学奖、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等。 塞 壬
带着同时眷顾“两个故乡”的表情,靠着音调匀齐的声腔,塞壬让自己在不同的作品情境中,都获得了同一种“在而不属于”的独立姿态。这一姿态里,柔和、温暖和峻急、冷静同在,关切、共感和孤僻、疏离并现。
塞壬的散文集和某些单篇作品,都附有包含着同样一句话的作者简介:2004年(有时还确切到下半年)开始散文创作。这看似平常的一句自述,淡淡地流露着塞壬作为散文家的一份自信。在各体裁文学创作领地里,散文很可能得算积聚作者和作品的数量比重最高的一片热区。短时间内要从这种人流和文流都超密集的热区中脱颖而出,着实不容易。更何况,塞壬的写作,至少从作品面世的节奏和密度来看,显然并不属于高频高产的类型。
从开始写作到现在,塞壬的散文形成了持续推进、不断拓展的风格化趋向。这种风格化趋向,突出表现在选材的偏向上——借用她第二本散文集《匿名者》开篇一辑的名称,可以称之为“两个故乡”。依着《匿名者》集中“两个故乡”一辑的8篇作品《哭孩子》《消失》《匿名者》《羊》《在镇里飞》《悲迓》《托养所手记》《1985年的洛丽塔》所述及的内容,这“两个故乡”指的仅是鄂之黄石和粤之广州。如果联系塞壬此后的散文新作,一并观照,就更能明白:“两个故乡”的选材偏向,实际上是塞壬散文在凝视当下自我在场之地和追怀往昔个人生活际遇这两重视角交叉相融的维度上往复游移、来回对观的一种深层表情。
楚剧悲迓唱腔把哀伤、凄楚的心绪转化为纵声歌哭,从现实生活的极低处迸发出艺术与生活相通的朴素美学智慧。广东外来务工阶层纷繁杂沓的职场竞争和生计劳碌,迫使哪怕无比多情且善感的人都要在不得不的直面和正视中,学会或者适应一种从背光的昏暗甚至肮脏里反证光明和美好存在的心理游戏。这貌似毫不相干的两端,在塞壬散文中达成了极自然的糅合。这是生活逻辑对文学技能的激发,也是文学天赋在现实挤压下的释放。由此,塞壬散文一举超越了把过去的岁月和远方的故乡一味牧歌化的大量庸常的忆旧怀乡之作。西塞山下的黄村和钢铁厂,从塞壬散文里登场亮相之初,就是美与丑、明与暗、纯净与芜杂、优雅与鄙俗结伴共存,甚至稀释调和为一体的。它们在塞壬散文的小小世界里之所以能绽放出一缕清新、恬静、不失亮丽的旧日芳华的光彩,完全是因为在它们周边旁侧,还同时有塞壬的声音在叙述、描摹着广东务工者阶层浮世绘般的众生相——利欲迷狂、得失纠葛、是非正邪的混淆,都来得更生猛、更直接,也更难有准谱儿或定数。
将这样两类题材,以主次相辅或远近映衬的关联,筑造成一个充满内部张力的文学化的“小生境”或“小气候”,进而又将这个“小生境”或“小气候”统一在同一个声音、同一副腔调的叙述中,让它在呈现自己的整体性的同时,更显现出两个面相彼此辉映、彼此反衬的奇观效果。这是塞壬散文一直有意无意地瞄准了朝前进发的目标。在《消失》中,面向故乡西塞的忆述,塞壬是这样打开闸门的:“在郊区长大的孩子惯于等待和张望。在通往钢铁厂的煤屑路口,在面朝碧波荡漾的稻田的窗前。钢铁和水稻,潮湿的枕木,蜿蜒不知去向的铁轨,还有那忧郁的、一望无边的菜地。它们一下子就说出了工业和农业这两个词。这是两个大词,而此刻却异常具体:钢铁和水稻。这是贯穿着一个人成长的两个关键词,它像一道咒语,箍在我们非此即彼的命运里。这样的孩子就生长在它们中间,被它们追赶,驱逐,而我们对此更多的则是眷念的纠结和一种无法舍弃的——牵挂。”区区七句话,由第一句轻快、散澹而略带沧桑感的陈述,顺接出两句田园诗似的景物描写。继之,四句阐释,与时下寻常散文作品里常见的那种自白句段相仿的阐释,从容而起,层层发力,一步一步地把前面的陈述和描写造成的意和象推进到浑融、深切的情绪与思悟之中。
这样的散文腔调,其实就是描写、陈述和阐释三种话语调式的匹配匀齐。而所谓话语调式的匹配匀齐,最根本的要诀即在于决不把笔触凝滞到单纯的描写、陈述或阐释三者中的任何一端,也不用生硬机械、单摆浮搁的形式,强行排列或堆砌这三种话语调式,而是反过来,让这三种调式环绕作品的主旨和基调,达成和声与协奏的关系,在彼此生发、相互烘托的过程中,产生整体配合效应。正是这种腔调,可以使一篇散文作品跳出耽于片面的抒情和煽情的软而腻、空而泛的套路,避开话痨式的自我宣泄和顾盼自雄的说教加鸡汤这类滥招。好看、耐读的散文,一如好看、耐读的小说或诗歌,从语象、语态层面上,就应该是谦卑、宽宏、不偏执于情知意的任何一极,同时又包容、积淀着情知意中醇厚的精华,像佳酿之于甘泉、大地之于草木,靠承载得起向下的深沉和向开阔处的蔓延滋长取胜,而非仅凭着一瞬间的剑走偏锋,炫耀一下尖端的一点闪亮。
即使在塞壬自己所称的目击近况的在场写作《黄村,黄村》中,这种通脱放达、情知意三重旋律协奏的腔调,也照样得到了分寸恰切的运用。散文创作要求叙述立场必须与素材原生情境维持住一定的间距。无论这间距是视角上的还是体验上的,总之,写作状态中的作者用不着枉抱亲身返归素材所在的时空现场的企图,更不必徒劳地冒充那一时空现场中的某个角色。纵然是作者本人,在散文中也只有作为他者,才能获得被书写、被聚焦的真正权利和最大自由。否则,散文就无异于新闻报道或者戏剧小说。塞壬对此已有充分认识。《耻》写到了她自己,而且也是从写她自己入题的。起头两句:“现在都尘埃落定了吧。我开始慢慢平静地正视它。”文中所述,尽管被作者预告为“时过境迁”的人与事,但实际上也包括了作者5次在广东街头遭抢劫的亲身经验,而这样的暴力阴影,是她在写作当时仍无法彻底从自己身边排除的。塞壬处理这种素材的勇气和写作技能,既源于她强韧的个性,也得力于她一向的写作策略。当素材在她感受中只到适合展现表面状态而非开掘深层意义的程度时,她所调动和运用的笔墨就停留在以描写和陈述为重的层次;当素材在她感受中已经焐焖到意象通透的地步,她的笔墨相应地也就倾注于描写、陈述和阐释以至议论的全面活跃上。
从“两个故乡”的对观中取材,以描写、陈述和阐释三种调式的匹配匀齐来行文,这都表明:在散文创作的道路上跋涉的时间还不太久的塞壬,是满载着她对于文学的特殊认知和用于尝试散文文体创变的装备而来的。正像她声言过的那样,她的第三本散文集《奔跑者》里的一篇内容和面目都很有些别致的作品《一次意外的安置》,在杂志上刊发时就闯进了“小说坊”的短篇栏目里。这当然不只是说明作家作品在跨文体,更表明在作家生龙活虎的创作面前,多少有些僵化了的体裁观念免不了会滑到几近失效的临界点。对于还将大步前行的作家和理应时时更新的文体观念,遇到这样的尴尬其实都不是什么坏事。
照塞壬自我介绍的说法,她进驻文坛至今不过14个年头。充盈的社会阅历和文学体认,为她提供了在文坛一上路就足以飞身快跑的饱满能量。论作品数量累积的增速增幅,塞壬14年来的收获是细水长流式的,远非满坑满谷、遍地开花结果。但3本集子、五六十个单篇里,瓷实精致之作占到了大半。这也正体现着成熟作家在创作上以质求胜和追求精湛的沉稳气度。
通观塞壬的散文作品,两条路向上的企图清晰可辨:一是在文学世界里重述、重构西塞山前黄村的过去和现在,二是藉文学叙述为广东外来务工阶层的生存空间和人居状态,投射一层交汇着悲悯、同情和尊重的精神暖色。两个企图、两件事,在塞壬散文里始终合二为一,当成一件事来做。之所以如此,不为别的,只因对于身为散文家的塞壬来说,她生活和文学上全部仰仗都在她仅有的这“两个故乡”。这“两个故乡”的任何难题,也惟有在它们不断深化和丰富的互为照应、互为支援的关系中,才能求得解决。对于文学中的塞壬和塞壬所创制的文学,这都是惟一可行的选择。
于是,可以看到,《消失》《悲迓》《耻》《祖母即将死去》《黄村,黄村》等作,在聚焦故土亲人的同时,也总用闪回、剪接或拉伸景深似的方式,把广东的生活遭际和世态见闻牵连穿插进来。而《哭孩子》《合租手记》《他们》《托养所手记》《一次意外的安置》这些有关故乡和亲人属于“外面的世界”和“陌生人”的讲述,其中弥漫的善意、温情和体察世道人心的细致感触,又与作者写自己堂妹和弟弟的《羊》《爱着你的苦难》息息相通。
以上这些作品,换了旁的作者,很可能会把素材处理得过于琐碎、把格调设置得不是过于高昂激愤就是过于低抑哀婉。自认拥有生身和成长之地,以及浪迹、受难而终归于安顿之地这样“两个故乡”的塞壬,看起来很轻易地甩开了在散文艺术的天地里动辄摆出高到上天或低到入地的极端矫情架势。带着同时眷顾“两个故乡”的表情,靠着音调匀齐的声腔,塞壬让自己在不同的作品情境中,都获得了同一种“在而不属于”的独立姿态。这一姿态里,柔和、温暖和峻急、冷静同在,关切、共感和孤僻、疏离并现。置身一个常有作者在表情达意的分寸上失当、在锤炼自我艺术风格的火候上过度的文学场域里,怀抱“用一生书写自己的传奇”这般信念的塞壬,偶尔也会有“我写得越来越慢了”似的犹疑。或许,铁了心准备在创作上走长征的人,都注定要经历一连串奋发和犹疑衔接变奏的心理波折吧。愿塞壬从这样的波折中得到更充沛的助力,在散文文体创变的方向上不疾不徐稳步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