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凡《太平道》:权力及其所形塑的

最近这几年,我陆续读到了杨小凡的不少作品,印象深刻的有《总裁班》《大学》《缔结了就不会消失》等几部,这些作品获得了普遍的关注,批评家孟繁华将杨小凡称之为“生活的发现者和勘探师”,并认为“《总裁班》应该是2014年社会影响最大的中篇小说之一。小说将社会精英阶层的价值观、世界观以及他们鲜为人知的实现个人聚敛财富的手段,以仿真的方式揭示了出来。”青年批评家赵天成则肯定《大学》的现实指涉性:“《大学》不仅是教育行业的‘莆田系’事件,而且几乎影射了2016年所有的社会热点。”由此可以看出杨氏作品的一大特点,即,都取材于当下,几乎是对进行中的当下中国现实的第一时间的反映和书写。联系到杨小凡颇有中国特色的工作职务——他长期在一家国企担任副总裁的工作——我们会强化杨小凡作为“现场书写者”的作家形象。这可能会掩盖另外一面,如果我们读过杨小凡的另外一部著作《药都往事》,我们就会知道杨小凡不仅关注当下,其实也将笔触伸向了遥远的历史,而且在我看来,他对过去的处理在笔法上更加自由因而显得得心应手。但不管怎么说,杨小凡之所以引起普遍的关注还在于他与当下的同步性而非错步性,这种进行时的写作观念会让我们想到茅盾在1930年代的追求,“在事件还没有呈现其历史意义之前,先以最客观的方式将其全部记录呈现出来,以作为历史资料的一部分”。这一追求的后果是诞生了现代文学史上影响深远的“社会剖析派”小说。我这么类比并非说杨小凡的小说就类似于社会剖析派——事实上他们的风格相去甚远。但是,即使现代时间是如此急促地转换,历史的语境却也在重复地上演,我们在杨小凡的系列作品中,还是能隐约地嗅到一丝历史遗留的气息。无论是在茅盾,还是在老巴尔扎克或者老狄更斯那里,与现实的同步写作构成了最重要的题材甚至是形式——想想巴尔扎克广为人知的《高老头》和并不广为人知的《金发女郎》,前者书写金钱影响下的社会关系,后者处理情欲控制下的日常生活,这两者,与当下的中国何其相似!

杨小凡显然是众多信息的占有者,同时也拥有第一手的不可替代的生活经验,但这种“优先权”并不能保证一个小说家的诞生。在更多时候,占有这种信息和经验的人往往会为其所累,甚至不过是成为一个酒桌上的段子手——我见过一次在酒桌上的杨小凡,居然出奇地认真端正。也就是说,信息和经验并不能天然呈现出生活所内涵的故事性和戏剧性,这也正是当下写作最有难度的地方,必须要有一只“无形的手”来重新归置这些信息和经验,才可能在小说的范畴内发现生活的内在逻辑。在我看来,杨小凡恰好找到了这样一个装置,其小说写作才豁然开朗,构成了其独有的美学风格。

从前几年的《总裁班》到刚刚发表在《花城》杂志上的《太平道》,这一装置一以贯之,即:权力。

且谈文本,从《太平道》说起。

《太平道》的开篇写边正,这两句话写的好:“边正在牢房里呆了七年。这囚牢是心牢。”本来我们以为故事会围绕着边正展开,但是笔锋一转,却发现边正不过是“前菜”,“主菜”还在后面:卫志民和李立仁。这两人都曾身居要职,一为市长,一为书记。但在故事的开篇,他们都已经是另外一种身份:刑满释放人员。因为一起道路坍塌事故,这几位都被查出有贪腐事实,于是进监狱、受惩罚、接受再教育。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中国故事”,不过杨小凡的处理别有路径。我们知道,在中国当代写作中,一直就有所谓“官场小说”的类型存在,并一度成为大众和媒体关注的热点。但与那种直接书写官场权力斗争、你死我活、阴谋厚黑不同,杨小凡选择了一个“非正面的官场”。在他的小说中,我们很难看到身居要职的官员,也难以见到图穷匕见的计谋,他选择的都是特殊的时间节点——“权力”之前或者“权力”之后。在《总裁班》中,王加法是一个还没有获得权力资本因而费尽心机的小人物,而在《太平道》里,主角不过是两个已经被剥夺权力的“平阳之虎”。这种选择很能暗示杨小凡的问题关切,相对于权力本身以及对这一权力不可避免的迷恋——很多所谓的“官场小说”在这里走到了其庸俗的反面——杨小凡更关注的是在这一权力关系中生活的人,他们的欢喜悲愁,宿命救赎。在关于《太平道》的创作谈中,杨小凡这么说:“于是,我在想也许平时看到的并不一定真实,背后的逻辑才是真实的。对人性的好奇、观察、研究、凝望,是对一个作家的基本要求。反思这些年贪腐的当事人,我的追问渐渐抵达到人性。”

杨小凡因此需要一个像侦探一样的观察者,这一观察者不是站在作者的角度去进行批评和问责,而是直接潜入到作品的内部,甚至是变成作品中的一个人,去和那些“贪腐者”一起生活,一起感受,一起挣扎,或许,才能找到多米诺骨牌倒下的因由。于是我们在杨小凡的作品里发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人物设置——“误入者”的形象。在《总裁班》里,这一人物就是王加法,在《大学》里,这一人物就是赵大嘴,在《太平道》里,这个人物毫无疑问就是边正。这些人物因为某些偶发性的事件而进入到了“权力关系”的漩涡,他们误打误撞地就“窥见”了一些日常生活背后的“逻辑”。在《太平道》里,边正几乎就是一个“漫游者”,通过“漫游者”的观察之眼,卫志民和李立仁的生活才获得了呈现和解释的可能。我觉得这是杨小凡小说中最有现代感的地方,因为“误入者”的存在,使得小说对滚滚红尘的书写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面纱,而这面纱,恰好就是一个隔离器,使得生活不再仅仅是具体的生活,而是一种经过小说家审慎思考的抽象过的生活——小说家的职责在于发现,而不是复制。

与此同时,小说中的那些人物,也不仅仅是行动着的欲望机器,而是有了内面和反思的主体,《太平道》里的边正、李立仁都属于这样的存在。

即使是“误入者”都难以逃脱权力关系的制约。这是杨小凡引而不发的一个暗语。这使得其小说在整体气氛上有一种极大的不安,这不安大概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是恐惧,人物内心的恐惧,普通人的最直接的身心感受;一个是恐怖,权力关系以及由此所塑造的社会语境的恐怖。这让人想到托马斯曼的经典论述,他说:我们这个时代的唯一准则,就是恐怖。

这就是杨小凡发现的内在逻辑吗?我并不清楚,或许他也没有这么自觉的意识来下一盘大棋。但是在其另外一个短篇小说《缔结了就不会消失》里,我嗅到了一丝特殊的气息。小说用第一人称,讲述“我”随团出访,喝酒作乐,晕晕乎乎,却碰到一个陌生男子,与陌生男子聊天的过程中,发现他讲述的故事居然和自己的遭遇丝丝入扣。这又是一个“误入者”的发现之旅,在惊悚之余,“我”意识到一切都无处可逃。这篇小说还有一个有趣的地方是,用牌局的方式来比对了权力关系的功能和作用。

缔结了就不会消失?果真如此吗?如果果真如此,小说家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对于小说来说,它的天赋使命也许就是在貌似不可能之处发现一道缝隙,并获得新的势能。《太平道》或许可以视作是对这个问题最直接的回答。小说中的三个人物在出狱后有完全不同的选择,一位选择了重归权力体系,一位选择了回归故土,自食其力,并身体力行地忏悔,一个则选择了宗教信仰。作品的篇幅集中于前面两位,卫志民重回权力体系,虽然是以经商的方式,他不过是在重演一次权力及其所塑造的异化和毁灭,最后的结局将不过是再一次地身陷囹圄。而李立仁则开拓了新的空间,他回到故乡,养鸭为生,以普通劳动者的形象坚硬地矗立在作品里——这看起来像是古代士绅文化的一次当代实践,也许由此可以看到杨小凡的怀古之情。但是,似乎也只有通过这个方式,李立仁才能完成他的“逃逸”和“救赎”,在小说的最后,他以献祭的方式完成了这一仪式。

如此,作者和读者都满意了吗?杨小凡说:“说实在的,这部小说写完后,我觉得并没有实现,自己与这个世界以及自己内心的和解。”

有如此清晰的自我认知和自我要求,下一部作品,可堪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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