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没有一本书比《老实街》更能让人们了解从清末民初到当下的济南。不在于作者王方晨写到了百年老宅的兴衰、民间神医艾小脚以及民国女学生的奇异姻缘等等，而在于《老实街》真正写出了济南这座历史名城的内在血脉与神韵。
《老实街》并没有如数家珍般地细述济南的掌故，也没有以真实的历史事件为宏大的写作背景，而只是写了些邻里小事和普通男女，其中的故事也是虚实相间，有时甚至云山雾罩般令人扑朔迷离。但就是这样的艺术叙事，反而非常传神、极其准确地传达出了济南的内在精神气质。
那么，《老实街》究竟告诉了人们一个怎样的济南呢？
首先，这是一座历史悠久、保留了很多传统文化、不喧嚣不张扬、醇厚含蓄的城市。孔孟精神在大多数人的骨子里，不仅是一种信仰，还成为了一种风俗习惯。在王方晨笔下的老实街里，就连孩子也都“守规矩，知大小，不会疯起来无法无天，终究会成为一个个文质彬彬的正人君子”。街坊邻居之间忠厚谦和，无论长幼，都想方设法要让忧郁的人展颜一笑、让不幸的人走出苦难看到希望。这里民风淳朴，人们相信未婚先孕的编竹匠的女儿是践石而娠，对她的儿子小石头不仅没有任何歧视和流言蜚语，反而更多一份怜惜与疼爱。当看到他郁郁寡欢、离群索居的时候，这条街上的人们立刻想到的是“他是我们老实街的孩子，必得回到老实街的孩子中来”，于是“在大人的暗中支使下，那些听话的好孩子就主动去找石头玩。他们从小就显示出了足够的技巧和耐心，循循善诱，简直就是一个个天生的小大人儿”。
一般的作品在这时很容易有沦为说教和夸张的危险，但《老实街》的作者显示出极为突出的语言功底，文笔异常精湛而生动，使作品具有亲切扎实的可信性与可读性。比如作者这样描写老实街的孩子们：“只要石头一出门，我们就能从冥冥之中得到感应，立马放下手中的一切活计，放下那些锤子、钳子、钉子、锯子，放下菜刀、铲子、盘子、碗，或放下秤杆、算盘、书本、笔，或中止交谈，然后走到街上”。这其中最令人叹赏的是放下那些锤子、钳子等，这些看似繁琐的物品罗列，不仅具有那个时代孩童玩具的特点，而且使生活的质感与层次一下就变得丰满具象了，小说不会成为空中楼阁，而是确凿的历史记忆中的街巷生活。那些讲究古朴道德的人们就在其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作者的文字涵养实在高超，不仅能捕捉刻画微妙的瞬间，也能有跳脱的文笔。正是伴随着这样的阅读体验，人们心悦诚服地走进了老实街的艺术世界。
这个世界虽然如同泉水清新甘冽，却并不简单，有时甚至是捉摸不透的。《老实街》非常好读，仿佛清风徐来品茗自得，但在这些“向为济南第一老实”的人们当中，有不少故事却是悬案。比如，小石头的爹到底是谁？身为父子的斯先生与穆大阿基面对面地在街上走过为什么竟没有相认？而其中最有名的悬疑，莫过于《大马士革剃刀》中的那只老猫，它究竟是被谁人不知鬼不觉地把毛剃了个精光？有多少痴迷的读者想要一探究竟，反复细读文本，在字里行间寻找蛛丝马迹，带着疑问辗转反侧而求之不得。这些悬案不仅具有博尔赫斯“叙事空缺”的魅力，体现出作者的机敏慧黠，使小说充满了推理和想象的空间，更重要的是，这些不着痕迹的小说技巧丰富了小说的主题，即老实街上的人们在提倡古朴厚道、“学老实，比老实，以老实为荣”的同时，真的完全奉行“老实街的崇高风尚”了吗？那些隐秘的悬案，恰恰藏着人心深处的复杂与幽暗。而这才是真实的老实街，哪怕这条街上的“道德自信”担负着“济南第一”的盛名，但在阳光下、泉水旁，依然有斑驳的人心，而这一切才构成了真实而耐人咀嚼的百味人生。
尽管如此，这本书的风格依然是恬淡的，无论是历史风云、沧海桑田还是世道人心的大奸大恶，都被作者波澜不惊地叙述着。他丝毫不想引起人们激越的情感和戏剧性的反应，拍案而起或者失声大叫都是他不想要的。他只想把他眼中尤其是心中的济南城写出来。《老实街》中充满了虚构的故事，这些虚构同作者的心灵、性格、文化和信念密不可分。尽管具有如此多的个人因素，但令人惊异的是，读者还是把《老实街》看成真正的济南的写照，其中不仅有这座城市的前世今生、寻常百姓的柴米油盐和生老病死，还有这座城市清润怡人的风光、悠远醇厚的传统，以及谦和却又清高自敛的风骨。这一切，就是济南。而奇就奇在作者的内心世界、艺术喜好、文化修养居然与这座城市无比契合。是这个人选择了这座城，还是这座城选择了这个人？如此相得益彰的事，大约也只有济南这令人回味不尽的地方才会有吧。
（王方晨著《老实街》已由作家出版社于2018年4月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