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爱松《金缕曲》:书中之书

天黑了

时间:2019年12月01日 .共发0篇. 0关注

小说的阅读往往是一次充满着欣悦和冒险、温暖与寒意不断袭来的秘密旅行,而段爱松的这部《金缕曲》更是。隐者、菜农、屠夫、小生意人、逃亡者、罪犯……在这部书里,它不只是一些象征的、不确切指向的词,它导向的是复杂,是一个人所可能的身份背负。它属于建构在复杂之上的重量之书。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曾谈到,“不断从事写作,可能激发人的一种野心,想写出一本绝对的书,一本书中之书。”在段爱松的这部《金缕曲》中,我也看到了这份野心和努力,他试图打通古典、刚刚过去的记忆、现在与未来,将它们统摄在自己绘制的图谱之中;他试图探寻人的命运,人的历史根脉与未来可能,不变的人性之谜和多变的人性表现,试图谈论宗教、哲学与艺术,试图以充沛的想象为古滇国的存在与消亡寻找根由,试图从遗传学与社会学的角度……他试图包括一切,容纳一切,言说一切,并把强光打在一个个人的身上。

《金缕曲》有一个良好的、丰沛的故事质地,它建筑于一个虚构的“晋虚城”上,建筑在令人紧张、让人急于知道后事如何的“追杀与逃亡”故事之上,建筑在时空穿越、有着各种欲解之迷的诡异神秘之上……然而,《金缕曲》的小说魅力并不止在于此,段爱松甚至对此进行着抵抗,他要的,是“纯正”的小说,是有意味的小说,是具有现代性、丰富性、歧义性和先锋性的小说,是能够让自己将满腹的话艺术地说出的小说。因此,在《金缕曲》中,“我”的声音是那样阔大而喧哗,犹如一条充满着乐感的河流。

在这部现代感很强的小说中,“我”要面对的不是“我的生活和经验”,而是历史和宇宙,是人何以为人,是追问与哲思……段爱松创造性地为小说中的“我”建筑起的是多向位的话筒,有内置也有外置,它们,通过诗性的语词扩大化地传递出来。于是,“我的言说”充溢了整部小说。这,是极有创造性的。它让我这个以为熟悉了现代小说的一切技艺的阅读者也颇感意外。暗暗地,我拿它和史铁生的《我的丁一之旅》相比较,拿它和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相比较。在他们的小说中,我共同读出了某种巨大的凝滞,故事在某个点上停下,细节的细胞、思想的细胞被放置于数万倍的显微镜下,那些细,那些微,那些时常被忽略和遮蔽的,在这里放大,直至成为庞然大物。

这部奇妙的小说,为“思”留出了延绵的空地,它甚至可以不断地繁殖。我发现,段爱松也有将自己的小说变成“智慧之书”的嗜好,部分章节,它甚至借小说人物之口,让思考和反思呈前,成为独特的一个声部。我将它看做契入的话剧,它为小说的文本建立了叙述的另一维度,甚至另一种声音。我读到强烈的思的性质,它是有回声感的哲学。段爱松在文本中埋伏下的,不是我们惯常以为的常识性、流行性、人人得以想见的那种故作高深其实又很浅薄的哲学对话,它有着极为丰沛而深泓的思考质地,而且它的所思所答既与文本有着无限的熨贴,又有更为普遍的追问。将青铜、将消亡了许久才被发现的古滇国作为追问的支点,生存和死亡,什么是万物的力量之源,砍伐与重建的意义,才会在追问的擦拭之下有了淡然的闪光。

作为一种文明,古滇国何以确立,何以曾蓬勃生长而后全然地消失,它经历了什么,它在历史中的经验与教训又有哪些,一种文明的消失何以在那么长的时间里沉默着,被完全地遗忘?《金缕曲》是一曲有着悠长回音的挽歌。段爱松置身于他所虚构的晋虚城,开始他的重塑与挖掘。在这一过程中,他从自我的身体里分裂出另一个“我”,这个“我”推开时间的维幕,成为故事里的叙述者与经历者,他以大脑的思考、眼睛的观测、耳朵的谛听、鼻口的嗅闻、双手的把持、双足的行走、血液的流动、经脉的穿插、骨头的构架等为支点,牵拉着阅读者的手,一同走向那条他所思考的、感吁的、有着疼感和快感的救赎之路。这条路,跨越了时间之维又在时间中消失,延展成一个微小的波点。我听得到段爱松的声音。他的话语中,有缕缕的血丝。

“小说喜欢繁衍,故事情节喜欢像癌细胞那样扩散。如果作家抓住了小说的所有线索,那作品就会变成真正的大森林。”巴尔加斯·略萨的这段话我深以为然,而段爱松的《金缕曲》在我看来它部分地可成为略萨这段话的某种注解,我看到了繁衍,看到了大森林般的扩散。

更为让我欣喜和敬佩的是,在这部大书中,段爱松充分调动了自己的音乐才能,他极为冒险地为小说的叙述建立了多个声部,它的复调之多重甚至会让人目不暇接。《金缕曲》是一部复杂之书,声音之书,语词之书,找寻之书,智慧之书,探索之书,充满了新质。无论在语言上、故事构成上、讲述方法上还是思考上,而最让我佩服的还是他的复调之多重,他对于话剧、诗剧和音乐的统摄性纳入,那种音乐式的丰厚让人耳目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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