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步升小说:故乡书写与家族文化记忆

要了解一个人,就要追问他的来处。每个人都有两个故乡,一个是确定的、真实的、地理上的故乡,一个是魂牵梦萦的精神意义的故乡。细读马步升的故乡书写可以发现,他笔下的陇东早已超越地理名词概念,实现由实体形态升华为他的精神归宿,陇东具备了深层的文化含义。对于马步升来说,故乡董志塬所在的陇东所指已然不止是他曾经成长过、至今仍笔耕不辍、反复阐释的地理空间,而更多地成为代表了他所赞颂的陇东精神的文化符号。马步升的故乡书写独特之处在于,从深植故乡内部、原始遗存而今仍然保持一定影响的家族制度出发,展示这一乡村文明共同体在历经中国社会一系列的重大变革与转型后,家族成员在文化、心理、观念等方面发生的变化,揭示家族文化对人们产生的持续而稳定的影响。

对马步升来说,“我是谁”的归属问题显然不言而喻——马莲河畔“马氏家族”——他的扎根西北陇原农村的民间书写,以及对民间话语的推崇和民间社会现场的生动描摹。他曾自白道:“我虽曾长时间地远游过,但我远游的目标却是出发地,我的脚板上始终黏结着故乡的泥土。”这似乎已然回答了自己过去“从哪儿来”和将来“到哪儿去”的方向问题。为了避免这个始自先民、由无数个家族构成的乡土文明共同体因为时代转型、现代意识的入侵而成为“一个被掏空了五脏六腑的黄土躯壳”,“我”站在故乡的反方向,试图用文字的方式重构出过去的故乡,重构那个留存血性的原始生命的黄土地,营造出记忆中的故乡姿态:她应该有着叫嚣沸腾的生气,应该有着挣扎生存的硬气,甚至“夜郎自大”的底气。“我”念念不忘的鲜活村庄,苦难与欢乐同在,荒凉与繁荣共存,正是这样的真实才能赋予每个生于斯的村民们本真的生命体验和明晰的个人认同。马步升的反观故乡,是其理性的创作观念使然。深厚的史学学养和陇东故乡是他的文学创作的无尽资源,无论是文学创作或是地方文化研究,他都保持着理性客观的视角发掘着大时代的转型所遮蔽的、鲜活具体的民间,既展示民间文化的优秀,也不避农民精神之局限,马步升凭借他清醒而真挚的笔触重构了这个独特的陇东。

文学作品不能视为地理景观的简单描绘,但文学作品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塑造了地理,深刻影响着人们对地理的理解。在马步升笔下,董志塬不只是一座保存并展示过去历史的大型博物馆,还始终盘旋、交织着两对不同质的矛盾关系:传统与现代、落后与文明。原始而野性的西部村落有着丰富的自然资源与文化形态,它们来自历史与大自然的双重馈赠,在长久的岁月里积淀为生于斯死于斯的居住者们稳定的文化心理结构和价值观念。然而伴随中国社会所历经的一系列改革,这片古老的土地开始出现种种变化。有论者结合陇东地区深厚的历史文化背景与陇东人的文化心理,将陇东人的性格特征概括为:大苦大难、大悲大喜、大智大勇、大恨大爱、知书向心、知艺向美、知死向真、知穷向福。从某种程度上看,这既符合马步升在故乡书写中反复刻画的人物群像特征,也可以被看作是他所认知的故乡的文化性格。“陇东三部曲”(《青白盐》《一九五〇年的婚事》《小收煞》)彰显出作者“一代不如一代”的反观与自省,正是长久以来西部作家对故乡的再发现的结论。原本血性的村民不再围着烟火耕耘黄土地,再不见喧哗的童稚打闹,也不见家族礼法的向心。在国家权力的逐级传递下,当商品经济大潮席卷乡土农村,原本由经济利益与情感需求的双重保险的家族链条相继断裂,曾经封闭、自给自足的传统家族堡垒从内部崩溃,家族成员跻身国家公民,或重新组成新的利益共同体,家族俨然伴随着现代化步伐的逐步逼近而终结……

与此同时,家族文化构成中国社会生活的一个重要方面,是理解中国社会必不可少的透视角。家族文化不仅涉及家族共同体,而且构成整个社会文化的固有部分。马步升对于他所熟悉的陇原家族投注了巨大的创作热情,“马氏”家族文化在村子中就代表了一种秩序,并且向生活的方方面面放射着家族的核心精神。家风延续了传统社会的知礼懂礼,维持着耕读传家的儒学教育,当家族内部出现迷茫与纷争,请求族内长老以一种不成文的、成员们默许的方式调停解决。新时代的社会思潮涌入这片古朴而原始的村落,各种新观念新制度催化着传统社会及其生活方式的不断式微,城市化、工业化进程加剧,曾经稳固的家族制度开始松懈,出现了向城市移民的“离家”。从根本上说,是新思潮下的价值取向对传统价值观的冲击造成了农村家庭共同体的衰败。

黄土地上孕育并保存了马步升的文化记忆,在离开故乡却又在精神上重返故乡的过程中,他认识到中国社会基本属性还在于家族文化,社会属性从传统走向现代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中国传统的家族文化也在革新与绵延中持续发展,马步升的乡村共同体建构也由此在重新发现家族文化的批判与自省中不断前行。

与同时代的作家相比,马步升的文学书写有着太多的另类与独特,他堪称是中国式西部乡村的代言人。尽管吸收了丰富的西方文学观念和多元的创作方法,马步升的文学创作却始终是“中国式”的。他深受中国传统史传文学和古代传奇小说的影响,小说中不乏传奇色彩的人物形象,叙事节奏娓娓道来,将陇东地区的文化风物包孕其中,他站在民间立场讲述民间故事,在粗粝的文字质感下凸显细腻的人性关怀,由具体的人物命运勾画出整个转型时代的基本风貌。从故乡的反面看待故乡,则是马步升的现代意识对故乡的另一种诠释。

相关标签:    

评论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