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中的鸟语

1925年,周作人翻译了16世纪英国伊丽莎白时代“大学才子”纳士的短诗《春》。一首九行诗,包含四种不同的鸟鸣声。周作人说,这诗实在有趣,却不敢译。一则怕译不好,二则怕译错。凭着四种声音,要找出诗人究竟说的是什么鸟,然后用中文写出。

人译鸟语,而且是洋人写出来的洋文,这个差事不容易。周作人翻查《小演雅》一书,虽然杨浚(观颒道人,1830-1890)自诩该书“摭百禽言”,却叫人失望,连猫头鹰类的声音亦付阙如。结果,他只好私自揣摩,勉强辨别它们分属于勃姑,或称鸤鸠、夜莺、蚊母鸟和猫头鹰等禽类。

而今,郭沫若已有《春》的中文翻译,把鸟鸣定调为“啁啁、啾啾、哥哥、割麦、插一禾”五种,前三者像是叫声,后两者又似音义双关。郭沫若的想法跟周作人不同,他的译笔比较活泼、浪漫,讲究“达、雅”而不重视“信”了。

大家知道,《诗经》开卷第一首“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起句,“关关”正是“雎鸠”的叫声。根据《毛传》《尔雅》和现代辞典解释,“雎鸠”属于鸠、鹗的雕类飞禽,通称鱼鹰。那么,周作人把“Cuckoo”之声跟勃姑、鸤鸠凑在一起应该是对的。

英诗中的四种原音,说来只有Cuckoo是一般人都知道的“布谷鸟”外,余者委实难以考证。郭沫若泛用“啁啁、啾啾”的熟悉音调来表达,也有道理。

提到布谷鸟,美国小孩会想到家里(布谷鸟钟)的报时。它也是我们所说的跟杜鹃花同名的杜鹃鸟。文学作品里,花鸟常是比兴衬托的好题材。“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李白《宣城见杜鹃花》诗)杜鹃鸟花重叠出现,交相辉映,相得益彰,乃是诗人丰富的联想力创造出来的。

“子规”是杜鹃别名,来源出自晋代常璩《华阳国志》国王杜宇那段故事。日本文学家正冈常规12岁时习作《闻子规》汉诗,一首“一声孤月下,啼血不堪闻。半夜空猗枕,故乡万里云”,初露才华。

他以杜鹃鸟自喻,易名“子规”,竟患上肺疾,英年早逝。1897年,他曾与文友合办《杜鹃》俳句杂志,人一走,鸟也折翼停飞了。不过,正冈子规的俳句创作及其诗论,传诵于世,为花、鸟、书、人同名的“杜鹃”史话,留下了美传。

动物学的术语,鸠鸽同类。“鸠”有绿鸠、南鸠、鹃鸠、斑鸠等品种,鸽子羽毛色泽千变万化,我们最常看到的,是上背棕褐、下腹灰蓝的山斑鸠。它的飞行姿态和叫声跟鸽子一模一样,从天空滑翔而下,深沉低吟。另一方面,它又举止敏捷,警惕性极高,不容易被人接近。

其实,人们对鸟类的接触与了解,总是仅闻其声而未见其踪影,能够亲眼看到鸟儿的机会实在不多。通常只是笼子里的“陈列品”和图片上的“玉照”罢了。鸟语之中,“啾啾”和“咕咕”又是最常听见的声音。“关关”的古音,就是现代的“咕咕、哥哥、归归”。关于它们的特性,古书上能找到一些。

先谈鸠的“语言”。唐朝元稹有《春鸠》一诗,曰:“春鸠与百舌,音响讵同年?如何一时语,俱得春风怜?犹知造物意,当春不生蝉。免教争叫噪,沸渭桃花前。”

百舌鸟以善鼓如簧之舌而得名,反之,春鸠则叫声单调而粗低难听。造物者既然让叫声也不讨人喜欢的蝉在春天缺席,却要春鸠和百舌同场出现。诗人是偏爱抑或讽刺春鸠吗?留给我们大片想像的空间。

《诗经》说:“鸤鸠在桑,其子七兮。”子女多了,父母不是蛮辛苦吗?魏唐宋各代都有人为它们说话。曹植先讲:“七子均养者,鸤鸠之仁也。”元稹附和:“爱养士伍,均为鸤鸠。”王安石也赞成了:“侔仁鸤鸠,以母诸子。”鸠是慈爱之鸟。

我们没想到,“维鹊有巢,维鸠居之”又是《诗经》里的另一句话,那正是“鸠占鹊巢”成语的来源。“一世为巢拙,长年与鹊争”(宋梅尧臣《咏鸠》诗)与“素传鹰羽化,多占鹊巢居。报我晴何用?怜巢拙自如”(宋葛天民《闻鸠》)等诗句,是后人对这个典故的引伸。

根据现代动物学者的研究,“托蛋寄生”的飞禽确是有的。“鹊”属于鸦类,体大力强;“鸠”只是雀科小鸟,体力敌不过乌鸦,怎有可能侵占人家的巢窝呢?而且,鹊巢的建筑工事很坚固,可以抵抗巨鹰的攻击,轮不到小鸟去干扰。于是,有人认为“鹊”“雀”同音,“鹊”巢应是“雀”巢之误。我很赞成。同等体形的小鸟比武,才有可能,也才有看头呀!至于占巢的侵犯行为,固然不对。也许“慈爱之鸟”爱子心切,自己又拙于筑巢,可不可以原谅它们呢?

就个人来说,明朝汪应珍《鸠隐》那首诗我最欣赏,光是题目的“隐”字就很妙。”鸣鸠拂其羽,四海皆阳春。秋风起鹈晙,蓬棘深藏身。时哉有显晦,微鸟灵于人。孰谓鸠性拙,而同凤与麟。”这里的鸠和杜鹃合用。“鸣鸠报春,秋后藏身”,小鸟比人还有灵性,它们深谙“时有显晦”的哲理,实可与凤凰和麒麟比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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