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深度切入人的艺术本质

天黑了

时间:2019年12月01日 .共发0篇. 0关注

依循残雪的艺术哲学便能发现,她试图写出一种物性精神,这种物性精神比西方哲学中的“纯精神”更丰富有力。它的诗意发自生命的黑暗深处,隐含着大自然与人的同体关系。对物性精神的宣扬意味着残雪自觉将写作降低到非常形而下的层次,意欲将“物质”对艺术体验中精神突进的参与凸显出来。

残雪新近创作的《一种快要消失的职业》(《花城》2018年第2期)是一部非常特殊的长篇小说。说它特殊,主要基于新世纪小说审美通俗化和大众化的总体趋势。对那种精神慵懒的“写实”作品,残雪向来不屑一顾。她秉持先锋艺术创作理念,在致力于“开发”“自我”的写作实验中越走越远。就所关注的对象而言,残雪新世纪以来创作的长篇小说在题材上具有鲜明的职业性。《黑暗地母的礼物》写教师以及阅读者,而这部新作则把乡下赤脚医生当作寄托其审美理想的群体。然而,无论是哪种职业,对残雪来说,人物及其活动都是为其文学实验的展开提供素材的。这些素材经过残雪的艺术处理,就能变成极具张力的“事物”,在某种特定机缘下作用于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精神互渗运动。小说人物这种特殊性及其功能恐怕是残雪审美认识中所特有的。残雪在这种机制中所建构的人与自然、肉体与精神的同体关系,为小说深度切入人的艺术本质提供了最佳视角。

正如标题“一种快要消失的职业”所喻示的那样,一个重要的隐喻结构镶嵌在叙事中,统领全篇。残雪以赤脚医生自况,隐喻实验文学作家所面临的行将消失的危机。残雪说:“我这类作家不论在国内还是国外,从表面上都属于几近‘消失’的作家。我在这部小说中就是将我作为探索者,在三十多年的追求生涯中所做过的事形象化。”在这个意义上,从艺术探索的角度解读这部小说,可能更切近残雪作为“实验作家”的艺术本质。因此,从审美意义上,小说中赤脚医生作为审美标本,可以看作是从事文学实验的探索者。在普遍同质化的审美氛围中,这样的探索者时常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面临着无穷无尽的挑战。

物质与人的精神及其矛盾发展的历程,构成宇宙或大自然的本质设定。这是残雪对人类历史发展规律的基本认知。小说中人与人,以及人与以药草为主体的大自然之间的交融互动,正是这种认知在艺术体验中的贯彻。对主人公春秀来说,最美的事物就是那些药草,它们为病人生长在那些幽暗处。“物”与“人”之间那种看不见的联系自古以来就有,只不过两者的呼应都是无声的罢了。而在艺术家眼中,药草都是充满灵性的事物,应和着人的精神审美。如小说中罗汉所说,“我在心里默默地同我们的山对过话了。不,不是单方面的,它应和了我,所以我心里踏实了。”从发生机制看,这种呼应是植物在人的内心所唤起的,毋宁说是一种冥想的产物。冥想是残雪惯用的审美思维,也是小说人物精神操练的常见模式。举个例子,那株美丽的威灵仙,似乎就是为春鹂胃病发生而出现的。亿嫂看见它迎风向她点头,就知道女孩的胃病有救了。这种“物”与“自我”相互感应的精神现象,在残雪叙事中获得轻盈而自然的呈现。对艺术家而言,这种感应被当作“激动人心的邂逅”,因为深山寻宝(采药)活动本身就是审美,这种审美实践酿就了艺术家的“秘密欢乐”,一种人与物“共生于大地的幸福活动”。

大自然一向是艺术家汲取能量的源泉。小说中医生与草药的“邂逅”与“共生”是小说人物突入精神深层的前提。小说中米益对春秀说的一句话,我以为是理解这部小说的关键:“这个世界里的每样东西都同您的心相通”。这句话道出了艺术创造的秘密。这种“相通”意味着,自人类涉足大自然以来,每个事物都无法绝对地客观存在。而从创作之源来看,纯客观的物质不能构成艺术的基质,只有渗透到艺术家的经验世界里,变成灵魂演绎和艺术体验的道具,才可能获得非凡的价值。残雪也认为,“人即自然,天地万物都是主观性的产物,而一切主观性事物,又是客观性的产物。”依此推断,人与大自然之间的交融深度,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创作主体在艺术开掘上的深度。

在长篇叙事中,残雪致力于地缘性人格的塑造。熟悉残雪小说的读者都知道,神游和冥想是其人物实现自我提升的重要策略。这部小说中,麻二在院子里就能神游天下,从墙上的镜子里去树林中神游。残雪把这种穿越能力称作云村的地缘性人格。他们不甘堕落,有梦想,有激情,有一种艺术家的“潜质”。具体而言就是,“只要一投入工作,就会感到那种说不清的期盼”。这种人性的“潜质”一旦形成潮流,就可以建构起云村的“人脉”,吸引着大批“同谋”加入其中。小勺就是其中之一,她认识灰句并彼此吸引,最终融入到云村这样的穷乡僻壤。

如往常作品那样,残雪人物的精神突进在叙事中显出丰富的层次感。残雪的小说人物都是在灵魂内部的搏斗与分化中涌现出来的。每个人物都代表一个精神层次。灵魂层次的细分中就可发现,在春秀、米益之外,比之更高的是站长、茅奶奶,比之更低的是亿叔、灰句等。就拿亿叔来说,与他朝夕相处的春秀在精神探索中已经走得很远,亿叔深感其中的差距,意识到对中草药的理解需要“着魔”才能深入进去,但他自认没有那种“功力”。同样,茅奶奶特别容易与牛栏山的草药产生感应,所以,她充当先知的角色,引导春秀“走出了迷途”,在山上看到了很多“以前没看见过的东西”。这种层级性构成残雪小说的灵魂维度。

那么,精神层次向前突进的源泉在哪里?这是进入残雪世界的关键环节。残雪把自己的写作称作“物质性”写作,也就是“肉体性”或“身体性”写作。这是从创作的动力和源泉的角度提出的。在她眼中,“肉体”是启动精神机制的动力源。依循残雪的艺术哲学便能发现,她试图写出一种物性精神,这种物性精神比西方哲学中的“纯精神”更丰富有力。它的诗意发自生命的黑暗深处,隐含着大自然与人的同体关系。对物性精神的宣扬意味着残雪自觉将写作降低到非常形而下的层次,意欲将“物质”对艺术体验中精神突进的参与凸显出来。小说中有很多细节描写医生、病人与草药之间产生的“呼应”,而这种“呼应”常常是产生某种“不安”因素的机制,为下一轮“肉体”与“精神”的矛盾运动提供契机。在这个意义上,小说中那些赤脚医生,那些药草的“知情者”,都是艺术家,一种令人不安的职业,它与人寻求安宁的天性是背道而驰的。

为了制造“不安”,驱动人性矛盾向前发展,让人物奔向理想的自由境界,残雪惯于诗意结构的铺设,使小说中的隐喻结构具有丰富的层次感。

首先,作者设置自我与“死神”搏斗的场景,为人物实现精神层次的攀升提供动力源。小说中,如被巨蟒缠在枫树上的老葱头,就可视为行为艺术家。在表演中与“死神”的相逢使他目睹了“灵泉”的美景。在此过程中,作为观众的灰句发现老葱头身上原先那臭烘烘的气味消失了,现在散发出一股清香,“正像清晨的金银花的香味”。这隐喻着艺术家在历险及其挣扎后的新生,一种精神突进的显现。另一方面,老葱头的表演更是对灰句的启蒙,促使其警醒并获得意志的操练,以便有朝一日加入云村“知情者”行列。

其次,那诡异的崖豆藤,那神奇的命运之蛇,那时隐时现的黄鼠狼与芦花鸡等,都是非常有意思的植物和小动物。这些神秘的动植物,作为意象具有审美独立性,在残雪小说中激活并推动灵魂深层矛盾的展开。那芦花鸡时常发出的惨叫声,就是一种制造“不安”的方式,必将激起艺术家自我灵魂搏斗的演习。具体而言,小说中的动植物充满了激情,它们挑起矛盾,制造“危机”,促使艺术家的灵魂去和那命运之神决一死战,在向死而生的冒险中实现精神的跃进。在本质探索中,艺术家通过这种方式建构起自我和与自我相连的审美世界。是否可以说,从艺术哲学的角度看,这种精神建构活动及其过程,就是实验艺术家的日常生活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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