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醒龙《黄冈秘卷》:以父之名,或向父亲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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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9年12月01日 .共发0篇. 0关注

一直有人说刘醒龙是现实主义创作阵营的干将,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刘醒龙的全部创作显然不是“现实主义”这一个词所能准确概括的。纵观刘醒龙的创作,从文学观的角度,当然属于“五四”新文学以来倡导的“为人生”的文学阵营。“为人生”的文学主张认为文学可以干预生活,作家要有能力对现实发言。我对于作家刘醒龙所有的敬意,确实都来自他那准确的现实感和炽热的现实关怀。作为一个以现实历史为维度确立创作取景框的作家,刘醒龙同时又是一个标准的理想主义者,总想为现实和历史呐喊。所以,他的文本几乎都带有刘醒龙式体温,从中篇小说《凤凰琴》写乡村民办教师,到新近完成的长篇小说《黄冈秘卷》取材应试教育和革命老区发展,皆如此。

从《凤凰琴》到《黄冈秘卷》,刘醒龙完成了个人创作地理学层面的出发和回归——从故乡出发并回到故乡,从技术表达层面,也坚持了现实题材创作的一贯性。《凤凰琴》在此不论,只说《黄冈秘卷》。看完这部长篇小说,我特别想跟刘醒龙开个玩笑,他可以学习许多老外包括我们一些年轻时髦的作家,在封面或扉页上,标上一句“以父之名”。这大概也不算玩笑。这部长篇小说从发生到文本构造,“我们的父亲”,以及现实生活中的刘醒龙的父亲,都是绝对的由头、动力和素材。没有事实上和情感上的“父亲”,这部小说是不存在的。所以,我也把这篇文章的题目叫作“以父之名”, 或“向父亲致敬”。“以父之名”是基督徒的一句祷告词,意思是以上帝的名义。上帝代表公心和正义。在黄冈这块名士辈出的热土上,贤良方正的君子和君子之风绵延不绝,如“我们的父亲”和他的亲密战友,在革命战争年代可以牺牲生命,到了和平建设时期又把全部的精力和才智都不计代价地奉献出来。“位卑不敢忘忧国”,我们的父亲和他的战友象征奉献、良知和公心。在市场经济活跃时代,一些传统精神被泛商品化评价体系逐渐消解,奉献、良知和公心才是需要打捞和发掘的黄冈秘密。这是我读《黄冈秘卷》读到的言外之意。因此,这篇文章的题目也可以叫作“向父亲致敬”。

取材现实的书写,不一定就是现实主义,这里有复杂的文学重构问题需要解决。取材现实的刘醒龙,从一开始就不像爬山虎一样趴在现实的表层亦步亦趋,而是像凌霄花一样,借助现实的筋骨向上向外,伺机开出艳丽的花朵。他把现实当作一块丰满的肌肉,向现实的肌肉里注射了大剂量的主体意识,塑造了他理想中的人格和形象,比如君子形象和君子人格。刘醒龙的这种写法,勉强可以叫作主观现实主义。“主观现实主义”这个词,不知为什么会让我想起胡风和七月派的创作,我也才意识到,胡风也是黄冈人。但刘醒龙的创作要大于主观现实主义,还有新历史主义写作特征,以及经常出现的黑色幽默成分,包括这部在严肃的话题里展开的《黄冈秘卷》,其实是用幽默以至喜剧化的表达收了尾。这是刘醒龙的文本的复杂性。复杂性让我对刘醒龙的写作更有兴趣。

君子形象塑造不是我的杜撰,刘醒龙在《黄冈秘卷》后记里承认了对于君子的爱好:“贤良方正的黄州一代,确与众不同,从古至今,贤心贵体的君子,出了许多,却不曾有过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从杜牧到王禹偁再到苏轼,浩然硕贤总是要以某种简单明了的方式流传。”从《凤凰琴》到《圣天门口》《天行者》《蟠虺》《黄冈秘卷》,从乡村民办教师卑微却庄严的选择——这是君子在困境的坚持;到梅外婆的宽恕博爱——这是旧式君子的仁心;到清醒和自省的曾本之——这是君子固本;到以公事为己任的父亲刘声志——这是君子的矢志不移。刘醒龙塑造了一系列不同层面的君子形象。尽管分属不同层面,但汇聚了儒家文化理想人格的君子形象,主要表现就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黄冈秘卷》后记中,刘醒龙对于故乡和父亲的情感溢于言表,但在小说中他其实很清醒。“再伟大的男人回到家乡也是孙子”,刘醒龙获颁茅盾文学奖时说。出生在水边的黄州、长在大别山区、幼时随着父母工作变动不断搬家的刘醒龙,说自己特别羡慕那些有明确故乡的人,他认为有故乡的书写者是幸福的,他自己的故乡是模糊的。模糊的故乡也是故乡,模糊的故乡更加多义。当刘醒龙通过《黄冈秘卷》再次开始故乡书写,我想,他应该厘清了和理清了与父亲的关系。因此,段首这句话,还可以改造为“再伟大的男人在父亲面前也是儿子”。尽管,“只要回到那片原野,害羞的滋味便油然而生”,刘醒龙还是把笔墨和情感托盘而出,这一次终于写到了他的生物学和社会学层面的源起——父亲。

在《黄冈秘卷》中,刘醒龙实打实写了父亲,并写活了父亲。父亲是怎样的人?一个富贵贫穷不能移其志的这个时代的君子,一个爱憎简单、性格并不完美的黄冈男人。“老十哥从发出人生第一声开始,就注定了这一辈子是个没有心计、宁信忠勇、不信计谋的堂堂正正的男人命运。”这个在家族里被称为老十哥、大号叫刘声志的男人,在小说写作里有个术语叫“扁形人物”,或用今天的批评话语是“非成长型人格”。为了塑造刘声志这一人物形象,小说设置了一个与他几乎同时出生、姓名发音相同、性格和命运完全不一样的堂弟刘声智,通过两人从童年到青年到中老年一路相伴的对比、矛盾、纠缠及至最后的和解,写出了强烈的戏剧性、跌宕的命运感和鲜明的价值主张。成长型和复杂性人格是现代小说的写作追求,刘醒龙在长篇历史小说《圣天门口》曾展示出创作复杂情境和复杂人物的杰出才华。在《黄冈秘卷》里,刘醒龙一方面是以刘声智的世俗性和复杂性反衬刘声志的执着和诚义,另一方面通过层叠交叉的小说结构构建漩涡中心,勾勒出既简单又复杂的人物关系。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好打墙”, 这是民间对遗传的顽固性的朴素认知。从知人论文的角度,读完《黄冈秘卷》,我似乎从故乡和父亲的身上看到刘醒龙为文为人的一些由来和长成。

我一直认为,在作家当中,刘醒龙既是天真的赤子——他会自动屏蔽干扰历百折不变初心,又是复杂的思想家——对于历史和政治他总显得兴致勃勃。一句话,他有入世愿望,会受世俗的干扰,但总而言之他的格局和气魄是超拔的,能拿得起放得下,也就是清醒、理智。清醒,同时也是刘醒龙文学创作状态的典型表现。从这个状态出发,他的文本具有明显的问题意识和忧患意识,是主动干预现实的文字。《凤凰琴》是刘醒龙进入文坛后第一个广泛引起关注的作品,乡村教育和民办教师待遇问题尖锐、沉重、急迫,一下子切中“时弊”,引起共鸣和重视。后来获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天行者》也是在《凤凰琴》的基础上繁衍发展起来,文字和文学书写在各个层面显示出强大的力量。早期作品的成功经验,一定给了刘醒龙极大的支持、鼓励和暗示,父辈身上的责任感通过文字在刘醒龙这里复活和传承。历史题材小说《圣天门口》不说了——这是我最欣赏的中国当代长篇小说之一,到了《蟠虺》,刘醒龙对当代知识分子思想和人格进行了严格的剖析。及至《黄冈秘卷》,小说探讨应试教育教辅问题,以“黄冈秘卷”这一高考江湖传闻为由头,便是一例。我猜想,刘醒龙创作《黄冈秘卷》时,取材父亲的人生经历的同时,没准也用上了今年参加高考的宝贝女儿的成长经验。这种时刻在位的问题意识,真切而不浮夸,真情而不煽情,高尚,可信,令人感佩。

故乡是人的味觉和记忆,故乡最突出的功能,使人可以深入持久地参与到社会关系和情感联系之中。故乡容易使人悲伤,怀旧是共情力,批判也是一种怀旧。早年的鲁迅、沈从文和汪曾祺都是从故乡写作起步,或怀旧,或批判。当下生活的游动性更大,一些作家如刘震云,上大学就离开河南来到北京,但他几乎所有的佳作都以故乡为背景或题材,甚至以故乡为标题,比如《故乡天下黄花》《故乡面和花朵》。羡慕刘醒龙有他的黄冈。一个作家,如果没有故乡,他的书写要艰难很多、逊色很多。这么说,不是说每个作家都应成为乡土作家——故乡写作不等于乡土写作,而是说,有着故乡的作家,生活有参照,情感有动机,思考有对象,一句话,容易产生表达冲动,也有想象层次。刘醒龙在《黄冈秘卷》里开始怀旧了,与其说这使我惊讶,不如说这种类似衰年变法的创造力令人高兴,这或将打开刘醒龙写作的另一座宝山。到了故乡,刘醒龙的笔下会呈现出怎样的风貌情致?我担心的过度怀旧和过分抒情与刘醒龙无关,他保持了一贯的清醒和准确,包括对父亲和故乡的书写。这大概也是他经常被误解为现实主义作家的一个重要原因:一个清醒的作家往往被误认为他是现实的,而不是浪漫的,或现代的。

有必要说说黄冈了。黄冈是小说的地理名称,在刘醒龙的笔下,也是人文坐标:一个不平凡的地名,历史文化源远流长,地理位置重要,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宋代文豪苏东坡当年在此赤壁怀古,作为著名的大别山革命老区,在应试教育势力强大的当下,最出名的却是黄冈中学和黄冈试卷。教育问题,是最容易引起共情和共鸣的问题。刘醒龙敏感地抓住了应试教育环境里繁衍而出的教材教辅产业腐败问题。这个问题是现实问题,虽然有矛盾,有戏剧性,但这个故事和它的发展,只是这部长篇小说涂在表面的那层艳丽花哨的奶油裱花。

小说从一个电话开始,引出少川这个美丽的北京少妇和她那正上高一的对传说中的“黄冈秘卷”恨之入骨的名叫北童的女儿。“黄冈秘卷”似乎成了一个叙事圈套,探访,解密,似乎将是接下来的要件,事实则不然。这个叙事圈套确实在一步一步地向前推移,但不要上了刘醒龙的当,这不是他的讲述核心。真正的核心,是闪烁在这层奶油后面的那层厚厚的味道浓郁的黑色巧克力——历史的爱恨情仇。这个历史的时间方位是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也是父亲的青春时代:他由一个乡村织布师的儿子,如何感受到爱情的刺激,如何接受革命思想的影响,如何放弃爱情进入革命队伍等等,这里面有误会,有阴谋,也有命运。这个历史的爱恨情仇故事,决定了人物关系的当下走向。从历史走到现代的这些人物和他们的焦灼、胶着,才是黑色巧克力覆盖住的那层松软甜香的蛋糕。三层结构既平行又交叉,似乎互不相干,最后又都有关联,没有闲人,关联和漩涡的中心,是我们的父亲,小说叙事密不透风。

所以,从阅读的角度,要感谢这种结构, 虽然整部小说体量庞大,但读起来流畅平易,欲罢不能,为什么?有解套的快感。以第一层为例,少川的身份渐渐解密,作为父亲年轻时的恋人海棠的女儿,她钩沉了父亲的历史、父亲和海棠的历史,还通过女儿对“黄冈秘卷”的追问,勾出堂弟刘声智即老十一这个复杂的矛盾对立面,整个情节富有丰沛的张力,像穿梭的丝线,灵动,跳跃,不呆板。长篇小说能写出这种阅读感受真是不易。

当然,如果在整个结构和人设上,再藏一点巧,小说的逻辑就会更加有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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