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雯:在微信时代读小说

王刚普法

时间:2019年12月01日 .共发0篇. 0关注

自《小说选刊》2010年第一次选用我的小说《古柳官河》,到2017年选用《梦中的夏天》,我有幸和这份尊贵、纯粹的杂志交集多年。我们的关系说不上特别亲密,但始终欣赏、关注彼此,不离不弃。在我看来,这种温暖从容的关系正是作者和编者、作者和读者之间的理想关系。

我喜爱《小说选刊》,因为它向读者集中展现短篇之美。在长篇小说占据正统地位的写作环境里,它的存在对于短篇作者来说意义非凡。短篇和长篇,二者本来就没有高下之分,只是一个更接近艺术:浓缩、精简,用有限的材料在有限空间里雕琢出凝固而永恒的诗感;另一个更接近人生:巨大的容量、铺陈拉杂、兼具繁琐与恢弘,试图涵盖时代和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明白在今天被海量生产出来、名为小说的东西里,大部分是不值得读的。《小说选刊》替我们担负了艰巨的筛选任务。我们对编辑们不俗的口味满怀信任,相信它替代我们发现的不是明珠也是美石。我喜欢《小说选刊》,当然还因为它的信奉“文人之交淡如水”的编辑们。

所以,当我的责编李昌鹏嘱我为这栏目写篇文章时,我一口答应下来。但当我读了其他作者写的和《小说选刊》之间的故事时,我犹豫了。我既没有和《小说选刊》热烈的“电话诉衷情”,也没有登门拜会、面谈的交往细节……和其他作者比,我和《小说选刊》之间发生的故事多少显得缺少内容、情节平淡。那么,我不如谈小说,譬如在微信时代读好小说的必要。毕竟,小说才是我和《小说选刊》真正在乎的东西。

微信时代意味着什么?我想是过量而疾速的信息流通和分享。微信圈里有数不清的热点、热文,于是很多人变成“信息转换器”,飞快地抓住一个东西,让它在眼睛和脑子里过一下,然后转发出去……太多的信息流经我们,只是,我们很难再去深刻感受、沉静思考。就像强光能让人变得盲目一样,铺天盖地的信息也可能让人退化:商业利益制造的潮流将人变成既定的狭隘审美的附庸;全速转动的政治风向标发出轰然巨声,引导我们的爱憎……世界成了各种大潮流、大事件、大人物和大数据构成的庞然大物。在各种大之下,一个人变得渺小、面目模糊了,一个人的声音被舆论的聒噪吞没了。

而小说依然关注人,而非事件或话题。它传达的信息准确无误:一个人是独特而宝贵的,一个人的生活是值得被关照、书写下来的,一个人不是这世界的几十亿分之一,他的生活就是他的全部世界。小说坚持把“个人”放大,让一个人的形象变得清晰。小说反对以大欺小,它不会像历史那样把某个战役的死者仅仅当作数十万死者之一,它不会把数字和人等同,它也不会应用什么高明理论去草草解释一些人的苦难和牺牲。读小说大约能让我们暂时摆脱左右我们的时代大潮,去重新认识每一个个体的独特和价值。

信息疾速流动,让人目不暇接。我们沉溺在一个看似无所不知、实则充满遗忘的世界。新热点来了,旧事件马上从我们记忆里淡出。人们拼命刷屏,生活在对信息的攫取、遗忘、再攫取的怪圈里。而小说把短暂的、稍纵即逝的悲喜细节封存,对抗遗忘。小说不负责像新闻一样通知我们发生了什么,但它负责通过深刻的表达让我们记住发生过什么、为什么它会发生、它怎样作用于人并在他身上留下烙印。

自冷战结束后,人类社会大概从未像今天这样分裂。大国的对抗、反移民、推搡难民、各种阴谋论、充满敌意和恐吓的言论充斥微信圈,无论左还是右都走向各自的极端……如今,只要你反对那种各顾各、完全不管他人死活的做法,只要你提及人道,你就有被贴上“圣母婊”标签的危险。人类同舟共济的理想也许从未像今天这样饱受非议。但小说的天性注定它将始终捍卫人道和每个人(无论他属于多数还是少数)的自由。布罗茨基说:“与一个没读过狄更斯的人相比,一个读过狄更斯的人更难为着任何一种理由而向自己的同类开枪……我谈的是对文学的阅读,而不是识字、教育。识字的人也好,受过教育的人也好,完全可能一边宣读这样那样的政治论文,一边杀害自己的同类,甚至还能因此体验到一种信仰的喜悦……”在今天,我们去读小说而非时事热文或许可帮助我们找回那么一点儿悲悯精神,让我们在不失理性也不必牺牲的前提下,更有同情心地理解和对待他人。

我还相信读小说能够消除不同社会、人群之间的陌生感和距离感,它能模糊地理边境和文化界限。一个爱好阅读法国小说的中国人比那些旅游拍照的中国游客能更深地走进这个国家的文化。而当我们阅读《小说选刊》上的一篇乡土小说,在心灵深处,我们接近了一个我们走在街上会完全忽略的农民,我们会发现,就人性而言,我们和他并无多大不同。经由读小说,我们可超越贫富、等级、地界,抵达另一个人、另一种文明。就我自己而言,教会我普世价值的不是哲学,不是宣传言论,不是任何别的东西,而是小说。

每天,我们读着热门公号文章,听高明人士的分析判断:这是对的,那是错的,这是真的,那是假的,这是可耻的,那是可泣的……我们周围充满各种判断的灌输。相对于此,小说却很少下断言,它通常是模糊的、多义的,它叫人先去理解而非急于判断。好的小说尝试让躁动不安的人坐下来阅读、思考,从而缓缓走进自身的内在,唤醒他生命里本就存在的各种感受力,那些欢乐、悲伤、同情、愤怒的能力。思考将随之而来,而被感受激发出来、基于理解之上的思考会更宽宏而富于人性。

在微信时代,我们似乎都拥有一个大而繁杂的世界,我们今天了解一点儿足球,明天又懂得了一点儿贸易,后天又知道了一些政治……但这世界也很小很脆弱,以至于你一旦失去手机,就会陷入可怕的空虚,仿佛丧失了整个生活。但虚构的小说却可以大大延伸我们的生活世界本身:一个爬到树上的男孩儿会突然让你想起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一个灯光暗淡、墙壁刷成鲜艳色彩的街角会让你想起博尔赫斯《玫瑰色街角的汉子》……小说会在你心里建立起一种和现实世界的神奇互文,它能穿越一切时空障碍,将小说里和生活中那些甚至缺乏逻辑关联的场景、事物和人美妙地勾连起来。由此,“小时代”变成了所有的时代,此时此景幻化出与之映衬、呼应的彼时彼处。由此,人的内心变成了多维的、深邃的、充满想象的丰富世界。

而这一切得益的前提是要读好小说。那么,就从读《小说选刊》里的好小说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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