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我们的李洱兄

天黑了

时间:2019年12月01日 .共发0篇. 0关注

李洱

李洱。“李洱”源于“李耳”。李耳,老子,老聃也。古时,“李”/“老”、“耳”/“聃”同音,故李耳即老聃。我们的李洱兄,在以此为笔名写作的那天起,他的同音兄弟李耳就牢牢上身,誓把李洱变李耳。待看到李洱新作《应物兄》中“我们的应物兄”额头上有三条横向的自出生便有的皱纹时,不由会心而笑。

对于李洱来说,这是一种隐喻,智者的象征,思考的源泉。从更私人角度讲,这也是家族传承的标志,后者正是李洱所乐于比拟和转喻的。你只要想想我们见到的古代智者画像,再想想“我们的李洱兄”本尊,额头上三条皱纹凭空而来,微笑时眉眼下垂,那三条横向皱纹荡漾开去直弯入鬓角,狡黠中有通透,世俗中又超然物外,真的是形肖神似。只是,生于白话文时代的“李洱”,比“李耳”多了三点,泱泱万物,滔滔长流,均可细细铺排之,所裹挟的事物更加庞杂,也更加具象。

和李洱一起吃饭

和李洱一起吃饭。和李洱一起吃饭是件美妙的事情。半小时之后,他就会是全桌的中心。但见他眉毛挑起,嘴角上扬,眼睛里蓄起阵阵诡谲笑意时,他的表演就开始了。其实,从他进场,目光灼灼扫视一周,或停留或漫过,然后点支烟吐圈的时候,他已经在酝酿他的表演了。生末净旦丑,美声民族花腔,一人多角,任何碎片,知识生活政治八卦,玫瑰香水灰尘粪便阳春白雪下里巴人,那些毫无关联甚至完全相斥的事物,都变为故事的因子,而被赋予有机性和整体性。平淡无奇的生活或人突然间华彩无比,拥有文学才有的传奇性和情感力量。那一刻,李洱就像T S 艾略特所言的能让事物之间产生化合作用的“炼金术师”,或纳博科夫所说的“魔术师”,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

天生的小说家

天生的小说家。天生的小说家总是处于庄生梦蝶的幻象之中。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小说正是在这一层面上天入地、自由无碍。而读者,或者说听众,虽然明知他的故事虚实难辨,却又为其中的趣味和意义所吸引。李洱的天赋在于他能够提取生活和时代内部最核心的意象,让听到或读到的人如醍醐灌顶,突然意识到某种致命的真相。真相,即,石榴树上结樱桃,或,花腔。

击鼓而歌

击鼓而歌。击鼓而歌,其实只是李洱手中的筷子在舞动,但你感到的是击鼓而歌的快意和沉浸式的通透之感。那时刻,李洱一定是结构/解构了某个高尚人物和某个正在发生的事件,或讲完一个揉四海八荒于滴水之中的精彩故事,而为之得意忘形,踌躇四顾。他像极了一个孩子,痴迷于游戏,会因解开一个环套弹上一个玻璃球而觉得自己得到了全世界。刹那间,复杂溢生轻盈,沉重化为品味,山河辽阔,万物皆有光。因了这轻盈和辽阔,一切有了距离,有了审美和审视的可能。

胃口

胃口。“胃口”一词通常被用来形容莫言的写作。莫言有一个庞杂的胃,一个感性的胃,一个囫囵吞枣的胃,一个可以无限鼓胀的胃,他把关于乡村的一切,动物植物山川河流,村庄权力经验情感人生,都裹挟了进去,汇成了语言的洪流;李洱则有一个精致的胃,一个知性的胃,一个不断反刍的胃,一个伸缩性极强的胃,他吞进去的不是中国生活经验和自然的那一部分,而是知识的那一部分。或者说,莫言以形而下展开中国人生,李洱则以形而上提供中国人生精神原型的那一部分。如果莫言是中国的福克纳,那么李洱就是汉语的索尔·贝娄。我把他的写作称之为“百科全书式写作”。从《导师死了》到《花腔》《石榴树上结樱桃》,再到今天的《应物兄》,他作品中提供的知识类型,儒释道自不待言,经史子集,各类典籍词语及解释随手拈来,还有各种西方现代后现代主义结构解构主义黑格尔尼采维特根斯特福柯德里达罗兰巴特等等等等,都如探囊取物,坦率地说,读他的小说,你需要《汉字源流字典》《辞海》《说文解字》,需要读经史子集及其释义,需要通读西方美学史哲学史思想史美学史,需要熟悉世界著名作家作品,否则,你会被绊倒,会迷失于其中,当然,迷失也是迷恋的一种。但是,如果知识仅仅是知识,可能也只是掉书袋,李洱的能力在于他会滚雪球,随着叙述的深入,这一雪球越滚越大,所有的元素被纠缠在一起,互为血肉,传统/现代、世俗/精英、东方/西方等等,那些我们耳熟能详的词语及词语通常的含义被不断扭曲,始终处于一种动态的能量变化之中,只要小说没有结束,它们就会不断衍生出新的含义,进而生发出一个新的世界。他是李耳,有解释世界之根本的能力,他是李洱,发现了自李耳之后知识在我们生活内部的存在形态。知识并不是我们生活中高级的那一部分,相反,它极有可能构造出我们生活最污浊最黑暗的那一部分。人类的感性生活在知识理性的压抑之下被迫变为庸俗或错误,这也是知识分子精神分裂的重要原因。李洱不单单是在写中国知识分子史,也在写一部文明的生成史和形态史。

历史和文学。历史和文学是一对奇妙的存在。历史是过去了的事件和人生,而文学是描述过去了的、正在发生的和未来要发生的事件和人生。也因此,在现实还没有变成过去时,在未来还没有发生时,就已经成历史了,因为,它们已经变成故事融汇于已经说过的语言之中了。凡是经过叙述的,都是历史,都是柏拉图所言的洞穴里的影子。这是文学之魅,也是文学之困。在李洱的故事里,不管是饭桌上的还是小说里的,都没有绝对的现实(这里的现实指的是大家热衷于讨论的所谓客观现实),他的人物在没有说话之前,就已经拥有了历史性和被审视的距离,而人物所处的时代,不单单是当代,也是我们所有生活的抽象和隐喻。《石榴树上结樱桃》中乡村与现代性之间混杂而奇妙的存在恰恰就是中国的当代性和人性的某一特征,而《花腔》中的战争、英雄和时代就像一面镜子,折射出每个人身上的阴暗和光明,照亮时代的褶皱和历史的细部。

永远有一种生活,是我们向往的,是属于过去但已经失败了的,但未来一定还会继续且会不断失败的生活,它不是不可实现的美好乌托邦,而是亘古以来我们的心灵所包含的悲剧因子。这就是历史。历史之循环,历史之意义和无意义。这也是费边、应物兄、乔先生和无数典籍存在的悖论性和矛盾所在。

反讽

反讽。反讽是正话反说,指东打西,指桑骂槐,一种模棱两可的矛盾特征,没有或消解终极意义,但这又正是终极意义。《午后的诗学》中费边(在《应物兄》中这个人物再次出现)及他的朋友们讨论一本杂志名称的过程就是意义诞生、消解、再诞生的过程,它的荒诞性和反讽性就产生于这一过程本身。反讽讲究语境,前后文,讲究大历史和个人之间、权威和个体之间、官方和体制之间的反差性存在及歧义的诞生。就像《午后的诗学》这一名字本身,正午已过,阴影出现,大地和天空都处于临界的状态,既是此也是彼,既不是此也不是彼,双重或多重存在,也是反讽诞生的前提。读《堂吉诃德》或《好兵帅克》,总是能听到胸腔里抑制不住的滚滚笑声,人物越是正经,讽刺性就越是鲜明,人们越是笑,他的悲剧特点就越被兀现。李洱的小说,不是这样极具古典主义倾向的反讽,他的反讽充满多维度纹理和多个逻辑方向,它们让你既笑又哭悲喜交加黑暗即光明通透即糊涂肯定之否定解构之结构玫瑰即粪便,意义背后通常有更多相反的意义在等着你,在多重悖反之中,你很难清晰处理你的表情和思想,但这却也正是李洱观察世界之根本方式。德国当代著名作家马丁·瓦尔泽认为“李洱小说中的反讽达到了极高境界”,他说“《花腔》用三段不同故事来展示个人在历史中的细微感受,其方法、视野和思辨力,令人望尘莫及,德国作家也不具备此种能力。倘若我如李洱一般年轻,我会妒忌他。”瓦尔泽不知道的是,我们所有人都妒忌他,但是,又喜欢他。像对待所有的天才一样,哪怕他十三年不写作品,哪怕他常常改变他的说辞,甚至怀疑他新小说存在的真实性,我们仍然对他充满期待。

2018年

2018年。2018年的大事件是《应物兄》终于诞生。于千呼万唤之中,经过十几年的孕育,我们的应物兄带着他额头上的三条皱纹,和我们的李洱兄见面了。接下来,就看谁更能做到“应物而无累于物”,看谁更能在应物与李耳、入世与出世、批判与审美之间,找到恰当的平衡点。

我想

我想。我想,那时候,我们的李洱兄将会躺在他那幽静的河北小院,仰望星空,手指敲响椅背,他亲手种的西红柿辣椒小白菜海棠樱桃凌霄就会翩翩起舞,那四面八方的风啊树啊水啊就会奏响音乐,他的嘴角准会浮现出一缕讽刺的笑容。他们是双生花,纠缠渗透,早已不分彼此,却谁都不愿承认自己就是对方的镜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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