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乡诉求:追忆与再现


原乡诉求是近来的一种迫切需要,这个春天我一再地从知名作家的新近作品中感受到这种迫切性,先是贾平凹用50万言打造的《山本》,他说《山本》的故事乃是一部秦岭之志,紧接着就看到刘醒龙20多万字的《黄冈秘卷》,他说是“对以黄冈为中心的家乡原野的又一场害羞”,尤其巧合的是,贾平凹探究的是“大秦岭”,刘醒龙探究的是“小秦岭”。此外,还有刘恪的跨文体散文《一滴水的传说》,心心念念地追慕“湘源的起源”。

这些作品让我想到了“原乡”一词,而不是“寻根”。虽然新世纪以来确实涌现了重启乡土叙事的潮流,莫言、贾平凹、阿来、刘醒龙、张炜、林白等诸多作家都创造了惊人的鸿篇巨制,内地学者对此议题的讨论多半集中于对当下现实世界的怀疑反现代性意识的流露,抑或心灵家园的追怀与重返。但最近的这几部作品却让我感受到作家的意图或许不止如此,不能简单地视之为对“民族的根”或“文化的根”的再次寻找,原因在于此刻的他们似乎把目标设定在对形而上学意义上的“本源”问题的诉求,亦即荷尔德林的“返回到本源的近旁”之诉求,基于这一点,我认为用“原乡诉求”更为合适。

眼下阅读到的几个文本,猛然一看,采取的还是在集体记忆的大事件中展现个体命运的方式。但是细究下来,却能体会到作者就文体学所做的探索。刘醒龙的《黄冈秘卷》这个作品几乎涵盖了从20世纪早期直至今天所发生在中国的重大事件:辛亥革命、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土地改革、“反右”、“文革”、改革开放、市场经济及互联网的到来,在此集体记忆的大框架之中,是小秦岭脚下“刘家大塆”所在族群的命运,以及几代人的人生故事。这似乎并不新鲜。然而,这个看似没有什么新鲜的第一阅读感受却在第一时间激发了我的兴趣:假若我们所置身的世界确已呈碎片化、秩序不再的趋势,那么原乡叙事如何达成?

借用叙述学的术语,如果我们把过去的与当下的世界视为一个浩瀚复杂的“底本”,作家的前期工作就是从浩瀚的原始底本中截取了“一个时间区域”(比如过去的100年)、“一个空间区域”(比如黄冈地区)、“一个侧面”(比如刘家大塆人的生命经历),那么当他为选择的“底本”赋予某种形态和意义(比如原乡意义)之时,必须借助哪些媒介并以怎样的方式完成?而完成的这个“述本”又呈何态?提出这个问题,既是阅读的需要,也是探究创作秘密的需要。

原乡诉求的核心在于追忆与再现,追忆是以言语的方式行动,再现是以语言的方式返乡。在追忆与再现的交织活动中,我们的认知须经历无数次的重复,才能穿透差异性表象,彰显本质,直达本源,或许我可以尝试说,本源需在重复中得以显现。聚焦“重复”这一点,是因为发现《黄冈秘卷》最突出的特点就是重复,这也是我前面说刘醒龙可能悄然进行了文体学探索的原因所在。

从最小规模上,刘醒龙采用的是对一个词语或事物的重复,比如“巴河藕汤”,叙述者一再地从不同的角度加以讲述:母亲一再念叨巴河莲藕,老十八多次描述着第一藕汤,老十一煨汤过程被数次描写,紫貂以此来策划高考模拟题,家人喝汤的场景也被数次描写,最后甚至以藕汤作为圆满结局。除了艺术上的布局构思之外,这重复显然也隐含了作者本人要赋予“巴河藕汤”象征意义的强烈愿望,每一次的重复都是在增加该事物的意义,当意义累积到一定程度,“巴河藕汤”就成为一个象征了,此后,它所汇聚的意义无须阐释便可自明。

在较大规模上,刘醒龙采用的是对主题、事件、人物和场景的重复,《黄冈秘卷》中不同的人在不同情况下反复讲述相似的故事:首先是生命本源的追寻,刘醒龙以黄冈作为“生命”(至少是叙述者的个体生命)的起源地,黄冈的地理意义在祖辈几代人的恒定情感中得以确证,黄冈的文化意义在“府志”与“诗化”的顾盼中生长,由此,“黄冈”成为某种抽象品格的象征;其次,对家族本源的追寻也是通过重复,老十哥、老十一、老十八与“我”对《刘氏家志》的回忆体现了重复模式的套叠,老十八追寻家谱的过程中交叉着刘家大塆的孩子们对此地独有的对父亲称为“伯”的解惑过程;同样,生命传递也是通过重复的方式完成,父辈的情爱纠葛与信仰追求是在大家的回忆中得以编织。

在更大规模上,我们可以看到刘醒龙在不同作品中对此主题的重复,比如他的《一滴水有多深》,也看到他与同一时代作家如贾平凹、阿来等人写作的互文性重复,该主题也在重复中产生了最迷人的诗性和艺术性。

也就是说,借由“重复”,刘醒龙不断地激活个体的、家族的、地域的记忆,而这记忆既是构成黄冈“秘卷”的所在也是揭秘“秘卷”的所在。可见,重复乃是意义世界的根本构成方式,持续重复即永恒(海德格尔语),因此,要想诉求原乡必须诉诸重复。当然,对于一个小说家或诗人来说,不重复就不会有连续处理才能暴露的认识变化,单篇内没有重复意味着没有主题,不同作品没有重复表示作者无所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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