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盛开》弱水 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
水作品给人的感觉和她本人一样,有一种古典的美。她的文字清新洗练,蕴含着一种自然而然的节奏感,宁静、理性、节制,在该静默的时候静默,该透明的时候透明。有别于诗歌中的弱水用语言的技巧将“自我”包裹起来,在散文中,她把自己打开,那样赤诚坦白地面对我们,从容地叙述过往,剖白心迹。在《黑白盛开》一书的开篇《与我们的性别和谐相处》,可以说是女性主义写作的典范之作,却不像一般的女性写作那样剑拔弩张。而是经由自己痛苦的经历,达到了认识的升华。这饱含着对“自我”与“他者”的重新认识。成长是痛苦的,但是这种认识的飞跃却是理智和清明的。在这个过程中,作者克服了那些我们大家都会经历的生活矛盾,用知性和爱心化解了生命的疼痛,达到了一个自然而又自由的心性境界。
“我”按照母亲的传统教育长成一个成绩优秀而又听话的好女孩,因为父亲的重男轻女,“我”从小抱定要自强,好让自己不逊于男孩。然而女孩成长过程中的忧惧、疼痛、危险却如影随形。当青春期来临的时候,我刻意隐藏自己内心的波涛,淡化自己身上的女性特征,把身为女性,看作一种不幸,看作是上帝对“我”的惩罚。我疏远一切可以贴上女性标签的东西,不事化妆、厌恶琐碎生活,致力于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纯粹意义上的人。“我”拒绝了青春期那些饱含明确欲望指向的异性追求,在冥冥中等待一份超越身体欲望的纯粹爱情。终于有一天,在寒冷的华山山顶上,一位和我一起看日出的青年,以他的赤诚感动了我,他用长臂撑起温暖的空间,为女友遮蔽寒冷。
然而,当作者终于与自己女性的身体和解走进婚姻的时候,却在婚姻中发现另一种不幸。多年的爱与痛、怨与念,也许都是性别带给我们的与生俱来的宿命。那个弱者的形象即便在外在功利中克服了,比如女性通过努力达到了男性达不到的生命高度,但是人们会一直认为你是有缺憾的。曾经那个你认为经得住人性考验、道德纯洁、值得托付终身的忠诚恋人,有朝一日也会成为一个深陷在沙发里的“沙发土豆”,成为一个漠视妻子的才华和付出、不肯分担一点家务、凡事以自我为中心男子。
尽管生活中到处充满了这样吊诡的逻辑,不时要与千疮百孔的感情和无法尽如人意的生活周旋相处,作者却从不在文字中大声呼叫,自怨自艾,怨天尤人;她是节制的、隐忍的,从不将伤痛示人,而是能够理智、平静地面对这些生活难题,将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让这些心灵上经历的暴风骤雨渐渐化为云淡风轻。这不是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也不是靠心灵鸡汤自我治愈,而是一种推己及人的换位思考。比如,作者可能一直对父亲的“重男轻女”耿耿于怀,但当自己婚后发现每到过年过节,丈夫总要承担比自己更沉重的家庭责任时,她渐渐明白了为何一个中国家庭,无论城市还是农村,贫穷还是富有,都希望下一代中有一个儿子。书中写道:“我那个时候第一次认识到,作为儿子是应该克服一切困难去履行责任的。而作为女儿,父母对我从未有过责任的要求,更不会将困难交给我,相反他们对我是一味地付出,呵护,担忧。”儿子意味着生活压力可以有人接续承担,无论我们作为家长还是作为子女,我们都能感觉做男孩的“累”和做女孩的“娇”,这和男孩在人们心中的“重”和女孩在人们心中的“轻”正是一体两面的东西。
这样的换位思考,让作者体会到了那些根深蒂固偏见陋俗背后的人性内涵,于是,对生活里常见的或显或隐的性别歧视就不会再大惊小怪了。达到这样的理解并不来自于作者的软弱和妥协,而是通过内心的道德反观,实现了推己及人式的内心平和。按照孔门仁学,内心有大爱的仁者方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在弱水宽容地面对人际关系的背后,我们的确能感受到传统的家教和读书的积累给她带来的影响。这是一种深入到骨子里的教养,怨而不怒,哀而不伤。
在知性上理解了它,并不意味着弱水在自身意识里完全向传统陋习妥协,止步于认同现实社会对女性“第二性”的文化建构。在这里,强者的宽容和弱者的妥协,区别只在于,“自我”是否能达到俯视继而审视这一切的人生高度。弱水毕竟是一位现代女性,实际上,按照她的成长经历,她一直走在女性自立自强的路上,没有被任何偏见意识束缚住个人飞翔的翅膀。当生活的“烦”和“闷”无处排解的时候,她发现了写作的奥秘。写作始而作为一种生活的陪伴抒发感情、缓解孤独,继而作为实现自我、反思人生的一种方式,成为她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她用写作照亮了自己的存在之门,并通过写作进一步确证自己。
然而即便在这种简单而明智的、对生活的低限度要求中,写作与职业、家庭仍然常常出现矛盾,弱水写道:“不只是我的他,包括我的父母,他们认为一个女人除了工作之外,就应该以履行家庭职责为主,其实工作也是为了家庭给养。而与家庭无关的阅读和写作,则是有违家庭道德的。”作者敏锐地意识到,对于家务和写作之间的冲突,世人对待男人女人是持守双重标准的。一个男性作家“会因为写作得到家人更多的尊敬和包容”。人们对男作家,比如钱锺书,不懂日常杂务、生活能力略逊于常人,就可以宽容理解且还传为美谈,妻子杨绛在背后做出牺牲也是心甘情愿;而对一个女作家来说,她必须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多面手”,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否则就难以在世人眼中自全。正如有评论家指出,弱水是一个不仅书卷气浓而且烟火气重的诗人,这是因为她热爱诗歌也热爱生活的天性,也是因为她要和自己扮演的多重社会角色相调和。如果她在追寻理想的路上稍微忽略了“烟火气”的日常杂务,那么来自周围亲人、熟人异样的目光和无言的指责肯定是许多男性写作者无法想象的。她在这个妥协与坚持的过程中找到一种难得动态的平衡。正如史铁生所言“人生就是与困境周旋”。她麻利地应付完所有的日常工作和家庭杂务之后再拿起笔,独自面对属于自己的写作之夜。
同时,弱水有别于大多数女性写作者,并非只将自己像琥珀一样包裹起来,而是能够随时将她的人文理性投射到周围世界,她能感知自身的生命疼痛,也能感受这世界上大多数人的无人代言也无力发声的“病”与“痛”,这使得她的散文克服了大多数小女人散文的“自恋”和“自怨自艾”,从而通向更加广阔的生活空间。在她笔下,有穷人与富人、强者与弱者、喧嚣的少数人与沉默的大多数,人生的荒诞或喜乐、命运的反复与无常。一个个人物和场景向我们走来,那样活灵活现,带着他们独有的个性。弱水的文章虽不刻意,却随处可见一种深厚的人文关怀。她的写作不仅是我们了解“自我”的一扇窗口,也是我们重新发现世界的一扇窗口。
(作者系北京邮电大学数字媒体与设计艺术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