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钥匙

上车的人不多,我环顾一周,随意找了个座位坐下。

前排坐着一老一少,老者扭过头看了我一眼。

我以为那是一位在某工地干活的年迈民工:浑身上下蒙着一层厚重的灰尘,以致衣服的颜色看不出来。因为身体的削瘦,衣服显得宽大邋遢。脸上布满刀刻般的皱纹,脸颊凹陷,眼窝深垂,肤色灰黄浑浊。规规矩矩地坐着,犹如一尊年代久远的塑像,风烛残年,偶尔转动的眼珠,才能显示出生命存在的气息。

他看我的那一瞬,干瘪的嘴唇动了几下,似乎想说点什么,可能我犹疑的表情,让他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他侧过身子倚着靠椅,旁边的男孩脸朝窗外。

盯着他看了几秒钟,久远的记忆启开一道缝隙,一张坚毅明朗的面庞由模糊变得清晰起来。是表舅!掐指算算,他该有七十岁了。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的老人浑身布满苦难的符号,生活留在他身上的印迹,决非“残酷艰辛”等字眼所能承载起的。

看到我疑惑的眼神转变为和善亲切,表舅咧着干瘪的嘴嘿嘿笑了两声。赶紧扯了扯少年的衣襟,颤巍巍地指了指我,让他叫“姑姑”。少年脸上堆着一层忧郁,上嘴唇伏着一层绒绒的胡须,明亮的眼睛却有着孩童的清澈。他倔强地扭过头,甩给我一个后脑勺。

记得表舅家有三个孙子,两个男孩,最小的是女孩。当年,表哥和村里的恶棍混在一起后,只顾挥霍钱财豪赌,无暇顾及发高烧的长子,耽误了治疗时间,致使孩子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这个是老大还是老二呢?我暗自猜测。

表舅枯瘦的大手一上一下捋着男孩子的后背,动作缓慢粘滞,试图让他回过头。男孩子极不耐烦,起身,走开。

我凝视他的目光攸然被灼痛。他的双腿一条细如麻杆,一条扭曲似弯弓,往前行进依靠的是怀里的木架。木架带着上身挪动,左腿磨着地缓缓拽至身边,然后右腿甩出一个难看的弧度,艰难地和身体会合。上半身几乎全部倒伏在木架上,肩膀大幅耸动,支棱起坚硬的肩胛骨。

在狭窄的车箱移动几步,他有些不知所措。回头瞅一眼和我坐在一起的爷爷,气愤地举起怀里的木架扔出去,失去支撑的身体随之轰然倒地,呜咽声夹杂委屈无助从少年的身体传出。

表舅蹒跚着走上前,屈膝跪倒在地,将他的头揽进怀里,紧紧贴在枯瘦的胸前,默默地摩挲着少年黝黑的头发。

车上旅客的眼球被这一幕吸引,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这爷孙俩身上,交头接耳,嘻嘻咻咻的议论声在狭小的空间回响。

表舅抬起花白的头颅,木然地看一眼人群,低头在孙子耳边轻声说话。少年的呜咽声浅下去,表舅用力抱起悲痛的孙子,艰难地挺直佝偻的腰,相互搀扶走回座位。

我还清楚地记得,表哥出车祸撒手人寰的那一年,表嫂撇下三个孩子嫁人了。

那时,表舅已年过半百,身体时有病害缠绵。家里一点薄业也早被表哥糟蹋祸害精光。

族人出主意:孩子们都未成年,找个好人家收养了吧!表舅抡起扫帚赶走出主意的人,搂着三个孙子老泪横流。被表舅狠狠拂了面子的族人,从此再无任何帮扶。

“他腿脚不利索,没念过书,心里可清楚呢!”舅舅伸手擤了一把鼻子,沙哑着嗓子悄悄对我说,“前些天,为给考上大学的老二筹学费,我去副业队揽活,小腿摔骨折了。他急得拿头撞墙,又听着邻居说他“废物一个”,回家摸到一瓶农药就喝了。”

表舅说,孩子心里难过啊!半大良力在家吃闲饭,有心替家里扛担子,身体不容许啊!带他出来想让散散心,顺便打听一下建蔬菜大棚材料的价钱。他想搞两个棚营务,镇子上在搞蔬菜基地,建棚贷款优惠。出去打工,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在家跟前干点啥,方便一些。孩子们休息时,还能来帮帮忙。

对于种大棚的人们,忙碌起来两头不见天光。大棚外面有保温的草帘子,每条重约十公斤。每天太阳升起,抽动绳索,将其拉起;晚上再缓缓放下。弓腰、用力、下蹲,如此动作,需要做几百下,才能完成最基础的活路。蔬菜大量成熟,为保证新鲜度,全家劳力齐上阵,半夜挑着矿灯夜战,抢摘菜蔬。

表舅一家五口人的生活来源、孩子们上学的花费全靠他打工赚取。长年和年轻人承担同样强度的劳作,他的身体早已不堪重荷。像一架磨损严重的机器,锈迹斑斑,零部件腐蚀得面目全非。这样的身体能种蔬菜大棚吗?

我不敢说出心里的担忧,不这样,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再难,也有办法啊!咋就想起喝农药了呢?”表舅盯着孙子叹道,“眼瞅着俩小的上大学了,家里花钱的地方更多了。他还寻死觅活,让人愁肠啊!”

表舅说着这些事的时候,旁边的男孩安静下来,脸庞有红晕隐现。他低下头,两只手不停地铰着衣襟,清瘦的身子有意无意地靠在爷爷身上。

表舅感受到来自孙子的爱腻,晃动肩膀,使劲往里挤了挤。孙子哼哧一声,羞涩地笑出声。这可能是他们爷孙俩常玩的游戏,两人脸上的表情很自然,很享受。

看着表舅爷孙俩,我突然很想说点什么,又无从起头。对于他们现在的生活,我什么忙也帮不了。

他们卑微地活着,却又坚强地笑着。生活的重压磨灭了优雅,却掐不死活在心里的爱。或许,默默听表舅倾诉一下愁肠的心情,吐一吐憋在心底的苦闷,便是我对他最好的帮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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