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地坐在电话机旁,郁闷得想找个树洞大喊几声。应聘又要泡汤了,而且理由是那样地叫人难堪。就在这同时,妈妈却得意地举着她买的香菇,非要我猜猜多少钱一斤,我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耐下性子,先夸香菇肥美可爱,再夸妈妈聪明能干,然后把香菇洗净剁碎做成馅子。我不声不响地擀皮,妈妈边包饺子,边讲在菜市场里看到的笑话,她快活得像个孩子,我却勉强苦笑。
本来,我对这次应聘信心满满,因为我的笔试、面试成绩,全都名列榜首。今天却有朋友悄悄透露,这家公司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女职员身高不得低于一米六。
顿时,我像个漏光气的气球,连呼吸都觉得艰涩。我从小就知道自己矮,跑步、跳绳、拉单杠,像个男孩子般疯狂地运动,也只长到了一米五九。而同桌的女生,连课间操都没认真做过,照样轻轻松松地长到一米六八。
这该死的一厘米,此刻让我的心痛到不能再痛,而作为这一厘米差距的主要责任人——妈妈,却若无其事。
我羡慕身边的那些女孩,妈妈的手心手背、衣襟衣袖,随时都可以捞过来擦眼泪;妈妈的肩膀怀抱,甚至连膝盖肘弯都可以放心地依靠。有一个慈爱的妈妈,简直抵得过千军万马,底气足得可以与任何人分庭抗礼。
而我,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福利。我是被当作一个男孩养大的,不能撒娇、不能任性、不能推卸责任,所有的纷扰与困惑都必须自己扛。这只缘于,我有一个比我更像孩子的妈妈。
她是家族中唯一的女儿,一家人不知要怎么疼她才好。那样小心翼翼地呵护,那样密不透风地宠溺,简直让她没有长大的机会。这注定了她的婚姻会失败,而我是她唯一的收获。
这些年,也不能说她不爱我。只是那爱太浅了,浅到只有一厘米。而这一厘米,无论如何也到达不了我的心里。
电话铃响了,居然是那家让我郁闷的公司,说是主管请预备录用的新员工吃饭。我踮起脚,对着穿衣镜中的自己苦笑。我希望有个魔法师来帮忙,在我到达餐厅时能神奇地长高一厘米。
这家餐馆出菜很慢,菜半天上不来,服务员干脆也把我们当成了集体隐身。主管不时走出去接电话,沉默的男士们在用手机玩游戏或上网,女士们端然凝坐,气氛沉闷。
这场面令我坐立不安,像是回到七八岁时候,家里来客人,妈妈并不懂得招待,气氛尴尬,倒是我,落落大方地替她招呼客人。此刻,我又忍不住代服务员斟茶倒水,并见缝插针地替主管去催菜。菜好不容易上齐了,我见大家都僵着脸,便带头做自我介绍,向新朋友敬酒,附带着讲了两个小笑话。
气氛立刻轻松起来,我悄悄舒了口气,但又在心里埋怨起自己:都是一样的预备军,凭什么就我手脚发痒,像个跑堂的,而且,我又不是节目主持人,凭什么要负责让众人开心。归根究底,都要怪妈妈,她迫使我变成了一个世故的女孩,一点也不可爱。
出人意料,最后的结局是,公司愿意录用这个世故的、不可爱的女孩。那场饭局其实就是一次决赛,主管夸奖着:“ 你表现太出色了,几乎想给你打一百二十分!”
难道,根本没有身高限定这一说?我的郁闷随风而散,受伤的心自动痊愈。一厘米的痛,原来也只有一厘米而已,根本没有伤筋动骨。
我没有让公司失望,工作做得风生水起,颇受好评。事业顺风顺水,自信心便水涨船高,居然暗恋上一个出类拔萃的帅哥。据我目测,他至少一米八,以后我的儿女,绝不会像我这样为一厘米而烦恼。
无论我的表现多么出色,那位帅哥给我的微笑,和给所有人微笑的糖分都是一样的。我有些心凉,放眼看过去,全公司数我最矮、长得最不起眼,他要看上我,除非腋窝里也生了一对眼睛。
我不禁埋怨妈妈:“ 看人家对门是怎么生女儿的,高挑的身材、瓜子脸、小蛮腰、鹭鸶腿,还附带赠送一对酒窝。哪里像我,也大了,也十八变了,变来变去还是个丑小鸭。”
妈妈立刻不高兴了,眼圈发红,鼻塞声嘶。我啼笑皆非,该哭的人是我吧。我赶紧安慰她,夸她声音温柔、眼睛有神、睫毛卷长,是个经得住岁月揉搓的美人。她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偷偷地去卧室照了两回镜子。
看着那个高挑的美女,频频对我心仪的人放电,我担忧,再等下去,生米就要变成美女口中的爆米花了。
那次,公司组织慈善活动,在孤儿院里,有个小猫似的孩子,不哭、不笑,连手指头也不啃,眼神茫茫然。
那个无助的表情,深深地攫住了我。我抱他在怀里,抚摸他、吻他,喃喃对他说话。帅哥呆呆地看着,眼里尽是迷惑。育婴员笑了:“ 这样的孩子就是要多抱,多跟他交流,可是我们的时间不够用啊!”
那天离开的时候,孩子向我伸出手,哭了。帅哥看着我,目光里似乎添加了新的附件。
又一个假日,我们在孤儿院不期而遇。帅哥学着我的样子,拥抱那孩子,给他吹口哨、做鬼脸。他问我:“ 你如何懂得孩子心里想要什么?”我告诉他,在父亲断然离去的那些日子里,妈妈一如那个孤儿,不言不语、不吃不睡。我拥抱她,跟她说话,给她一勺一勺喂粥。直到她能够哭泣、抱怨,且眼疾手快地跟我抢电视遥控器。
帅哥深深地看着我,目光像新熬好的麦芽糖。他温柔地问怀里咿咿呀呀的孩子:“ 你说,假如我有一个这样的女朋友,会不会永远幸福?”
那一厘米的尴尬,终于化成了千丝万缕的甜蜜。在婚礼上,我自己开心得像颗爆米花。
我刚怀孕,老公就被派去国外,妈妈兴冲冲跑来照顾我,不过她并不擅长做家务。后来,我终于忍耐不住,指责她煮的饭太难吃,指责她拖过的地水渍团团,指责她熨过的衣服像腌白菜。她忍着,一直不说话。这样反常,倒叫我惊诧,终于讪讪地自动闭嘴。
第二天下班回来的时候,我看见桌子上放着煮好的饭菜,还有一封信。倔强而任性的妈妈,何时变得这样委婉了呢?我不禁好奇地拆开信,妈妈写道:
“孩子,我自幼就被宠了满身的坏毛病,是你的出生改变了我─你的眼睛让我看见善良,你的哭泣让我懂得温柔,你的笑让我学会珍惜。
你知道吗?在你出生前,我好逸恶劳,事情尽挑轻松的做。但你出生后,我狂热地看童话故事、读《十万个为什么》,并织成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件毛衣,尽管那毛衣错针、漏针无数……
有了你我才知道,一个合格的母亲,要有无数隐形的文凭─出色的儿科医生、合格的营养师、优秀的厨师、十项全能的家庭教师等。平庸而怯懦的我,变得勤奋而勇敢。有时,我也曾想,如果做学生时有这样一半的努力,成绩也不会如此不堪。一个母亲的潜力到底有多大,任何人都是无法估量的。
但说到底,我是没有天分的。很多事情,看着别的母亲无师自通,我总是弄得一塌糊涂。
请原谅我的笨拙。首先,我没能将你生成你想要的模样,并且,我是个粗心的母亲——你额上有个小小的疤痕、你的手臂骨折过、你有过贫血……
这些年,我爱得那么用力,却不断地让你沦为同学的笑柄─上小学时,你羡慕别人有会武术的爸爸,我跑去道馆跟小孩子们一起学跆拳道;上初中时,你被蛮横的小女生欺负,我跑去学校门口跟她说理,结果反被狼狈地气哭;上高中时,你总嫌自己个子矮,在种种方法都不奏效后,我道听途说买了增高药,你吃了后胃疼,足足打了一周的点滴……
等我终于明白,那一厘米,我是没有办法帮你得到的。我便开始努力地学说笑话,想让你开心到放下那恼人的一厘米。
昨天,你竟然那样指责我,我一气之下想离开你,可又舍不得。这么多年了,我们的角色一直在反转着,你照顾我、宠爱我。现在是你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离开。
今天,我要去报两个班─一个厨艺班,一个婴儿护理班。我不知道,这一次我能不能取得好成绩。我一直想像窗外的爬山虎那样,伸出所有的触手,一厘米一厘米地抱住你,直到你觉得温暖。”
放下信,我端起饭碗─米饭仍然是水分太多,排骨照旧炖得太烂,汤淡得没有味道。我一口一口地吃着,这些淡而无味的食物,给我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柔感觉。
窗外,是妈妈信中写的那一架爬山虎。秋霜里,每片叶子都红得澄澈。一颗执着的心,要通过这样一种曲折的方式,绕过二十年的岁月,一寸一寸,才到达另一颗离自己最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