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却无声

  儿时的趣事大多是妈妈讲给我的。但我对于哑姥爷的影像,记忆却十分清晰。他陪我走过童年,占满我整个童年的回忆,但如今打开记忆的镜头,上面似乎蒙了层水雾,有些模糊。是太久没有忆起的缘故吗?还是我忘却了什么?

  哑姥爷是妈妈的四叔。当我百天的时候,由于妈妈工作太忙,妈妈便把他接到家中照看我。记忆中,我最依赖的人就是有着稀疏的头发、不整的牙齿,胡子拉碴和弯弯笑眼的哑姥爷。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院子里,我围着他跑啊、闹啊,我叽叽喳喳的声音传遍家里的每个角落,他却只是跟着我转来转去,满脸笑意的偶尔发出“啊吧…啊吧…”的声音,这是在提醒我不要摔倒。有时他还会在我仰着小脸张开怀抱的时候,蹲下来,背起我,慢慢、稳稳地走向门前那条小路。

  听妈妈说我学话比较晚,别的小朋友都可以叫爸爸妈妈,我却只会在开饭的时候挥舞着小手比划着叫哑姥爷吃饭。妈妈担心我是不是也在语言上有了障碍,便在下班后不停地教我说话。哑姥爷守在一旁也跟着“啊吧…啊吧…”,在他非常规的语言教导下,我咿咿呀呀地说出“爸爸”、“妈妈”。后来,我同其他的小朋友一样,话学得很快,哑姥爷看着我嘴巴不停地张张合合,更是乐开了花。

  有时他会陪我画画。画个老丁头,头发根根立,嘴巴微微笑。我回给他一个刘老头,刘老头的头发很茂盛,牙齿很整齐。他一边笑着,一边继续把报纸反过来,用拙劣的手法再为我画只小猫,画只小狗。

  有时他也会给我讲故事。他指着远处高高的地方,那就是山,低低流淌的地方是水。他比划着刚好到他膝盖的小人儿是我,比划着我家厨房里扎马尾的女人是妈妈。有时我竟也听得很入神。听了一个故事后,我不自觉地咂咂嘴,把自己蜷成一团,用手比划一个圆,哑姥爷便会意地点点头,食指两次划过自己的脸颊,披上一件棉袄便出门去了。我一边乐着哑姥爷羞我是个丢人的小馋猫,一边跪在椅子上,扒着窗户等着他。院子里有个小雪包,雪包上插着几支山楂糖葫芦。哑姥爷避开糖葫芦的位置,将雪包扒开,几个五颜六色的袋子紧紧地抱成一团。天然的冷藏室虽然很环保,但哑姥爷的手却冻得冰凉。冻梨拿出来后,他又仔细地埋好那几个袋子,徒手将雪包拍的结实,才进了屋。冻梨拿在手里,看着憨憨笑着吸了吸鼻涕的哑姥爷开心极了,现在回想起来,他的手和冻梨一样凉,而那时幸福的感觉竟再也不会有了。

  从我上学到工作的这二十年间,我陪着哑姥爷的时间越来越少。印象中的哑姥爷从未得过什么大病,我也从未想过竟会接到他病危的通知……去看哑姥爷的路上,我不停地埋怨自己,不知所措地说话,不停地让自己停止想象。车窗外的风景仿佛格外颓败,春天应有的勃勃生机似乎也变得萎靡不振。老公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手上的痛感让我一点点冷静下来。哑姥爷,您等等我,外孙女回来看您了,您别怪我呀……您还记得背我去买零食的笑话吗?那次您就像个战士,一手拿着印着“样钞”的钞票,一手扶着背上的我,“啊吧…啊吧…”地高声问为什么不卖糖给他……小卖店的老板实在是比划不清楚,只好让我拿走两块糖,哑姥爷才心满意足地笑着付了“钱”。后来我才知道,爸爸去小卖店还钱的时候,店老板既无奈又佩服地说,你家小丫头啊,跟着哑巴,保准不受欺负!

  伴着一路回忆到了家,小心地推开门,哑姥爷还等着我。妈妈欣慰地告诉我,他能吃一点点饭了。哑姥爷还是那么瘦,还是他看儿时的我的眼神,慈爱、欣喜,却多了一丝忧伤。是怪我吗?我忍着泪,摸摸他的头,笑着跟妈妈说,他还是这个发型。哑姥爷似乎真的听见了,憨憨地一笑,拉着我的手,仔仔细细地看看我,再看看老公。他边点头,边“啊吧…啊吧…”地说着,说了很久。他已经90岁了呀,除了又瘦了些,却没有什么变化,而我再也不是那个只到他膝盖的小人儿。他好像回忆起过去,比划着床沿的高度,再指指我。妈妈看了,强忍着没有哭。床边氧气瓶中的纯净水如同大海中泛起的浪花不停地翻滚,正如我此时的心境。我用身体支撑着哑姥爷,静静地听家里人说以前,说现在。

  妈妈让我问问哑姥爷饿不饿。我将骨瘦如柴的他轻轻扶起靠在被子上,像小时候一样,模拟着左手端着碗,右手往嘴里扒饭的样子,问他想不想吃。哑姥爷缓缓地点头,我欣喜地一点一点地喂他八宝粥,他吃得香甜。妈妈说,他爱喝饮料,我们又拿着吸管、一个小碗,盛了一些山楂水喂给他。他点点头,我以为他喝够了,妈妈却说,那是哑姥爷喜欢,还想喝的意思。喜忧参半大概就是我那时的感觉。喜的是他的饮食渐渐好起来,忧愁的是从前最能理解他想法的我已经读不懂他现在的语言动作,我愧疚得想流泪。

  又喝了一小碗后,他摇摇头。妈妈接过小碗,提醒我该回去了。我的心一阵绞痛,但我知道我不得不离开。女儿刚刚半岁,我尚在哺乳期,我的家离这里来回4个小时车程,所以我真的该走了。想起我的女儿,我急忙打开手机相册,打开她笑得最美的一个视频给哑姥爷看。我指指屏幕上的小孩,再指指我和老公,他明白后,又“啊吧…啊吧…”得开心起来。哑姥爷紧盯着屏幕看着,我的耳边却有无数个人在问我为什么不早些回来。按捺住心里涌动的内疚,我强装笑脸,又不舍地看着哑姥爷专注的目光。屏幕上,女儿翻身,他的手抖了一下,女儿不停地向前探身,他又像是鼓励般向前探了下头。直到视频结束了,他还久久不能回神,憨憨笑着看着我的女儿,仿佛在看小时候的我。那种慈爱的目光让我一下子回到儿时。妈妈拍拍哑姥爷,比划着抱孩子的动作,示意我该离开了。哑姥爷看似轻松的推推我,又握了握我的手,像是在嘱咐着什么。紧绷了一天的我终于再也忍不住,轻轻松开他的手,给他一个最灿烂的微笑,便逃也似的跑开了。我知道,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哑姥爷,最后一次真切地拥抱他,最后一次做他最乖的外孙女了。

  车里的音乐渐渐响起,是乌兰巴托的夜。一句“嘿,你在,你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存在”,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老公的劝说已经无用,伴着乐曲,我再一次深深地沉浸在久远的回忆中,仿佛世界只剩下荒漠的那一刻就要到来。我擦擦眼泪,眼睛已经肿得快要睁不开,回身看了看哑姥爷的家,我默默祈祷他能幸福安详地走完最后的日子。等我的女儿长大了,我会跟她说,妈妈的姥爷耳聋口哑,但他很爱妈妈,妈妈也很爱他。

  回到家,我抱住一天没见的女儿,泪流满面。

  原来回忆的镜头上不是水雾,是我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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